台灣‧中國‧天堂‧地獄 —-遊士林官邸的聯想

1975年4月5日,返回宜蘭老家的隔天一大早,就被我那帶興奮口氣的父親給吵醒了。每天早上都聽經由琉球轉播過來的日本NHK新聞的他,按不住氣息的向我宣布:蔣介石死了。那一天,我父親就一直聽NHK有關蔣介石一生的報導。那時一直掌政的日本自民黨與國民黨的關係良好,可以想像NHK的報導不會太「偏頗」。但台灣人自有我們對蔣介石的評價。

那一個時代的結束

從1945年到他去世的1975年的30年間,蔣介石掌控了台灣的一切。尤其在他敗退到台灣後的26年間,他的全權掌控只有增,沒有減。對活過那一段時期的台灣人而言,留在腦子裡的記憶是228屠殺,白色恐怖,戒嚴,民族壓迫,等等不愉快的經驗。

「不愉快的經驗」的用詞是輕了許多,但那只是對沒遭受到特定迫害的人(含筆者)而言的。對那些遭受到入獄、刑求、甚至殺害的人及家屬而言,那種慘痛的經驗可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筆者有幸沒遭受到那種迫害,但卻也成長在那一個恐怖的灰色年代。學校裡有教官,社會裡到處都有特務。話不能隨便說,能夠看的書籍及報章雜誌也都相當有限。外國的電影也都被剪得七零八落而令人看得不知所云。而結社組黨更是個夢想。讀高中時,在蔣介石的生日那天,我們要集合在那時稱為「介壽路」的凱達格蘭大道上,向著那時稱為「介壽館」的總統府,共10萬人合唱肉麻兮兮的「祝壽歌」。而在成功嶺受訓時,站在烈陽下一動也不能動的等候他的閱兵。更確切的說是,他來看他也知道不可行的「反攻大陸」的未來炮灰。那種不愉快的經驗也就伴隨了我在台灣的整個求學過程。

蔣介石的去世固然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結束,但那股中國封建勢力卻也不是就此罷休的。他們要已被愚民的台灣人在他出殯那天披麻戴孝,要哭的如喪考妣。但當然也有許多台灣人是不「領情」的。一位在大學教書的朋友不但不接受建議去戴孝,反而去買他從來不穿的紅色衣服去作無言的「慶祝」。不幸的是這股封建勢力是當時台灣社會的主流。也不能說是主流,應該說是掌控軍政特務系統的豬流在把持。他們把目前蔣廟的那一大地段,當時本要規劃成世界貿易中心的土地,做成了一個所謂十大建設之一的「中正紀念堂」。而在筆者於1979年來美留學的那一年,把另一個也是十大建設而新落成的桃園國際機場改名為「中正國際機場」。筆者在台灣出生,成長,到離開的關卡,也都因而生活在蔣介石的陰影下。

1997年,在美國住了17多年後第一次能夠回到台灣。家人要帶我去參觀我離開前尚在興建而後來完工的「中正紀念堂」。在一再回絶後,但思及台灣已民主化了,最終是去了。那時在蔣廟前的台階上與家母合影時,心中是百感交集,想的只是我們未來該如何去處置這座蔣廟。

中國在台灣

2016年1月回台灣時,蔣介石已是一個遙遠的記憶。我也抽了個空去參觀1996年開放,但我一直興趣缺缺的士林官邸。

士林官邸是蔣介石敗退到台灣後,從1950年3月1日到他去世時的1975年的主要居住所在。失去中國江山的他沒有離開過台灣一步。位於士林中山北路五段與福林路交界處,佔地9.28公頃(9.57甲)的士林官邸原本是日治時期的「士林園藝試驗分所」。附近是福山環繞,而也一直到開放前的1996年,那個地方都是管制地區。1970年8月12日,一架國內班機的中華航空在降落松山機場時,「因故」撞擊福山失事。官方的說法是悪劣天氣,操作不當,人為因素。但筆者事後聽由空軍眷村人員的傳聞是,該架飛機偏離降落航線,誤闖福山禁區而被射擊下來。

在那寒冷陰森的台北一月天,士林官邸所處的那個公園(花園)卻是人潮洶湧。聽口音、服裝、及舉止,幾乎清一色都是中國觀光客。花園部分是公開對外免費開放的,但官邸正館則要收費,而且裡面不能拍照。入門費優待票只要台幣50元,相當便宜。進場的人數有管控,所以不會太擁擠。官邸正館是一棟2樓的建築,有會客室、交誼廳、家庭餐廳、及社交用晏廳,等等。傢俱大都是中國式的。整個格局與擺設缺乏典雅與溫馨,與美國中上家庭的家庭擺設場景比起來,相差很大。但那是50年前的擺設情景,是否有時間上的因素,不敢確定。裡面也有間「病房」,是蔣介石最後生病幾年所居住的地方。館內也有短片介紹歷史。不少中國觀光客都駐足觀賞,因為內容與他們在中國所學的有異。

正館內有不少義工。當我問她們一些問題時,整天接待的都是中國觀光客的她們,對我這個本土觀光客特別親切,還以為我是她們的藍營同黨。正館目前的營運由蔣家基金會的人負責。那天基金會的負責人也到場,義工看到她冷峻的模樣也稍微收斂些。

士林官邸會有這麼多的中國觀光客是很自然地。士林官邸離故宮與士林夜市都不遠,都是觀光景點。而蔣介石與故宮都是在中國存在過的東西,是中國歷史的一部分。蔣介石,同張學良、白崇禧、閻錫山、杜月笙、胡適,等人一樣,在中國歷史上都佔有一席之地。很自然地,這些中國觀光客想要了解這些名人後來到台灣的結局。蔣介石尤其是個權傾一時的風雲人物,他的官邸也自然成為中國觀光客的所愛之一。蔣介石是幸運的,得以掌權至他的「壽終正寢」。大部分在中國當年呼水會結凍的人物到台灣後,都因「水土不服」而默默無名,如張學良、白崇禧、閻錫山、等人。

台灣在中國

中國人到台灣說來是被善待的,但台灣人到中國可就沒有那麼幸運了。

早在日治時期,一些左翼及右翼的抗日份子就往中國西進。以漢民族自居的這群人希望中國能夠統一強大,來抵抗日本的侵略中國,抑制日本在台灣的壓迫。但兩邊的關係一開始就是不對等的。許多當時的台灣人將中國視為中原宗主國,希望幫助中國的建設來助益台灣。一個程度上,這種由日本殖民地人民轉化成中原帝國子民的過程卻也是不困難的,但缺乏的就是獨立自主性。

但即使有獨立自主性也大都沒有好下場。以1928年成立的台共來說,在當時日本法西斯軍國主義的統治下,受到與日共一樣被分化迫害與瓦解的命運。台共最後是逃到中國。但本應為兄弟黨的台共與中共,於中共掌權後卻不再是共產國際或兄弟了。台共最終遭到中共的迫害,因為在中共的眼中,中共與台共的關係是從屬關係,並非兄弟關係。

當年一些滿懷祖國情懷的台灣人,或企求中共援助的台共,最終也都消失於中國,可說是了無痕跡。

但也不能說是了無痕跡。台灣在中國的存在是無形的。台灣有的是現代社會多元的文化與開放的社會,有自由民主的風氣與傳統,也有相對下較尊重個人的民間文化。這些都是中國所沒有的。而在台灣人在中國,及中國觀光客在台灣短聚的體會下,這些軟實力的作用是會比那些故宮或士林官邸的歷史化石之影響,都要來的深遠與長久的。

當年自知,明知不可能而高喊要「反攻大陸」的蔣介石,如今他的住所卻充滿了「共匪」。但也很難說「反攻大陸」是個妄想,與蔣介石毫無關聯的軟實力的反攻,最後很可能終將打跨中國。

內戰的延續?

一些西方學者將台灣與中國的對峙,或更明確的說是中國國民黨與中國共產黨的對峙,看成是當年國共內戰的延續,一場沒有打完的戰爭。但事實上,國共內戰在中國是結束了,國民黨是被共產黨打跨了。所以會有「內戰的延續」那種看法是因為國民黨有台灣可退,而台灣也莫名其妙的被捲入了中國的家務事。

在台灣與中國的歷史上,只要台灣與中國有所關聯,兩邊的關係就是對峙與對抗的。當荷蘭人與西班牙人佔據台灣時,台灣干中國何事?但當鄭氏王朝攻下台灣後,台灣就捲入了與中原政權的對抗。即使在清領台的大部分時期,台灣與中國的關係都是對峙而不平等的。日本領台後切斷了那對峙的關係而使台灣與中國成為國際關系,一個對等的關係。當時居住於台灣的中國人被稱為華僑而非「外省人」,而中華民國也於台灣設立了領事館。但當戰後台灣被「歸還」中國後,那種對峙與對抗又重新挑起了。深層的原因在於中原政權的天朝觀點及一個大陸封建文化與一個現代海洋文明的格格不入。結語是,分治合亂。

國民黨的取得台灣,及日後敗於中共後國民黨的全面進佔台灣,帶來了中國的封建文化、文物、與人民。人是會變的,而事實上許多當年思鄉的來台中國人的後代,如今都已變成反國民黨反中共的天然獨了。但歷史人物是不會變的,蔣介石這種在中國歷史上有重要地位的人物便成為文化標本與化石。士林官邸及故宮等也都變成「中國在台灣」的代表。它提醒了人們那一段國共歷史及至今都留存於台灣的事實。也可能需要那種「中國在台灣」的物件來架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的迷思,八二三炮戰時有那麼個傳聞:當戰事進行中時,蔣經國派密使去告知周恩來,若中共硬要攻打而拿下金馬等沿岸列島的話,則台灣與中國就會從此分裂了。

有「中國在台灣」,給中國一個歷史及證物所有權的說辭與立論根基。而這多少是綠營人士要「去中國化」的原因。有所需要分辨的是事實與詮釋。綠營人士所要去除的是歷史及文化的大漢沙文主義詮譯,而非歷史及文化的事實。沒有人會去否認台灣受漢文化及漢移民的影響至深,而漢文化已成台灣多元文化裡的一個主要部分。這有如英國的語言文化與典章制度對美國立國的影響,但美國人不會去說他們是英國人或歐洲人,也不會因為他們也受影響的亞非文化而說他們是亞洲人或非洲人。

天堂與地獄

當年在中國叱咤風雲不可一世的人物,除了少數外,到台灣後都只有萎縮凋零的份。他們失去了滋潤他們的泥土,不再有維持他們地位的社會體系與經濟關係,都走入沒落之路。大部分在台灣的歷史上都起不了什麼漣漪。蔣介石是一個不意外的例外。

士林官邸的一個義工解釋說蔣介石的隨葬品有三本書(一說是四本):聖經、荒漠甘泉、三民主義、唐詩三百首。我們知道蔣介石是因為宋美齡的關係而改信基督教。那麼,信基督得永生的屠夫蔣介石(與共犯宋美齡)是否就會死後升天而受到耶和華的關愛呢?這是一個神學上的問題,筆者無權也無能置啄,但卻使我想起芥川龍之介的短篇小說「蜘蛛之絲」。

「蜘蛛之絲」小說的大義是,有天佛陀在庭園中散步的時候,以法眼觀察到地獄裏的血池中有個受難人犍陀多。佛陀心思如何能讓犍陀多脫離地獄,這個無惡不作的人是否曾做過任何善事。佛陀以法眼觀看此人的前生,知道犍陀多有次故意避開以免踩到一隻蜘蛛。以此善緣之故,佛陀用一條蜘蛛絲降落至血池中。犍陀多看到這一條蜘蛛絲的降臨,也開始沿著蜘蛛絲往上爬。但在爬到一半中時,發現許多地獄眾生也都隨著他企求沿著蜘蛛絲爬離地獄。情急而怕斷絲的犍陀多向這群地獄「同僚」喝斥,欲阻止他們的繼續往上跑。而也就在那一剎那,蜘蛛絲也斷掉了,而犍陀多也再度掉入了十八層地獄的血池中。

芥川龍之介的這篇小說可以悲觀的解釋成他對人性的失望,但其積極面也在於善善相乘足以消悪。佛教是相信眾生都有佛性的,而最終(可能是百千億萬劫以後的事)都會成佛。法華經說,提婆達多(佛陀的堂兄弟,企圖殺害佛陀的人。類似於基督教的猶大)最後也會成佛。用這個邏輯,蔣介石最後也應該會成佛。當然啦,他要經過幾個浩劫的犍陀多的處境,可不是我這個凡夫能算知的。我也寧願相信信基督教的蔣介石最後能升天,但不太可能是當下。以天主教的教義來說,他應該在煉獄(purgatory)中, 洗滌他的所有罪行後(那可需要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才可以進入天堂。要是蔣介石真能馬上死後升天的話,那他豈不將天堂馬上變成地獄—-有如他在台灣的所作所為一般。

李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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