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法、甲午、乙未、到日俄戰爭 —–由乃木希典與東鄉平八郎談起

十幾年前與家母到日本拜訪親友,並遊覽一些名勝及古蹟時,有兩處與台灣有關而令我印象頗深的是:長野的善光寺內的石碑與奈良的奈良旅館(奈良ホテル,Nara Hotel)內的一棵松樹。

善光寺是長野的名刹,是一間創建於644年的古刹,佔地也不小。在其後院中我看到了這麼一個紀念碑:「日清戰爭戰歿者供養塔」,是明治35年(1902年)9月所設立的。悼念21,424名戰死或病歿的日本兵,及死於台灣而死因一直沒公開的北白川宮能久親王。但在後院中我也看到了這麼一個令我不爽的紀念碑:「為征清討臺忠死者菩提」。不爽的兩個字是「討臺」,但後來在稍微了解一下歷史後,便不再那麼的不爽。

到奈良時我們住在奈良旅館。奈良旅館建於1909年,是一間和洋式的旅館。許多世界名流與要人都曾在此住過。有一面牆壁上擺滿了1959年時明仁太子(目前的明仁天皇)與正田美智子在該旅館的結婚照。在後院,我們看到了一株已長的相當高聳的松樹。旁邊立個牌子寫著「乃木將軍お手植の松」。是明治44年(1911年)10月,乃木希典住在該旅館時所親手種植的。乃木希典參與過1895年的中日甲午戰爭(7/25/1894-4/17/1895。日本稱為日清戰爭)及攻台的乙未戰爭(5/29/1895-11/26/1895),再加十年後的日俄戰爭(2/8/1904-9/5/1905),使他成為日本的全國英雄。而說來他與台灣也頗有關聯。

乃木希典

乃木希典(12/25/1849-9/13/1912)是大日本帝國的陸軍大將。在甲午戰爭中的旅順攻堅戰及日俄戰爭中的旅順會戰戰勝而成名。甲午戰爭中,日軍已攻佔了澎湖,取得台灣海峽的主控權。在接下來的乙未戰爭(台灣平定作戰)中,配合日軍的登陸澳底南下,乃木希典率領第二師團由枋寮登陸揮軍北上,會師台南。在清廷高官及「勇將」紛紛逃離台灣之際,台南士紳於1895年10月20日派英國牧師巴克禮(Thomas Barclay)與宋忠堅(Duncan Ferguson,維基。一說是宋雅各牧師James Fergusson。Gerrit van der Wees, Taipei Times, 06/04/2018)到城外乃木希典的紮營地求和。台南的投降也大致為乙未戰爭劃下了句點。

日本開始治理台灣後,乃木希典擔任第三任的台灣總督(10/14/1896-2/26/1998)。乃木希典治理台灣並不顺利。他後來建議日本政府將台灣賣給法國,甚至是回賣給清朝。這也是所謂的「台灣賣却論」。1898年,伊藤博文重新成為日本首相。在他主持的軍政要員會議上,乃木希典重新提及變賣台灣的主張。雖然許多要員都同意乃木的主張,但參謀長兒玉源太郎反對。兒玉覺得台灣的地理位置重要,而且甲午戰爭中日本死了那麼多軍人,就此放棄未免不划算。兒玉認為台灣並非難以治理,而是官員無能。若政府找不到人,他願意前往台灣當台灣的總督。伊藤博文因而任命兒玉源太郎為台灣的第四任總督。兒玉任用了後藤新平,也從此奠定了統治台灣的基礎。

乃木希典之成為日本的英雄人物,除了甲午戰爭與日後的日俄戰爭外,也源於他的忠貞。乃木希典是屬於日本舊社會中嚴守忠貞不二,具有武士道精神的人。在西南戰爭中(1/29/1877-9/24/1877。源於失去社會地位的仕族[武士]的叛變,由西鄉隆盛領頭),他因失掉將旗自責而求自殺被阻。後來的日俄戰爭中他失去了兩個兒子。最後在明治天皇去世後的出殯當天,他與太太乃木靜子雙雙殉死。乃木希典的一門忠烈因而頗為人流傳。

乃木希典的忠貞是無庸置疑的,但他是否能被奉為軍神或武聖則是很有疑問的。司馬遼太郎的《坂の上の雲》及谷壽夫(12/22/1882-4/26/1947。被國民黨以乙級戰犯處死。 筆者不敢確定是否為同一人)的《機密日露戰史》都對乃木希典的能力有所指責。日俄戰爭中,在東北作戰的日軍死傷慘重。説是勝利,也是個代價慘痛的勝利(pyrrhic victory)。司馬遼太郎尤其指責乃木希典在旅順攻圍戰(旅順會戰,Siege of Port Arthur)中的錯誤與無能,因而使得日軍傷亡慘重,包括他的兩個兒子。

漢詩,纏足與放足

也許不是一名良將,但乃木希典是一名很會寫漢詩的人。在日俄戰爭中他留下了三首頗為人傳頌的詩。

在1904年的南山之役中(南山の戰,今日的大連金州區),他喪失了他的大兒子。他寫下了「金州城外の作」:

山川草木轉荒涼,十里風腥新戰場;征馬不前人不語,金州城外立斜陽。

在旅順會戰的攻打二零三高地中(1904-1905),乃木喪失了他的二兒子。他寫下了「爾靈山」(取二零三的諧音):

爾靈山險豈難攀,男子功名期克艱;鐵血覆山山形改,萬人齊仰爾靈山。

日俄戰爭勝利後,他寫下了「凱旋」:

皇師百萬征強虜,野戰攻城屍作山;愧我何顏會父老,凱歌今日幾人還。

乃木希典可能是個能力不是很好,而只會遵守古訓言教與寫漢詩的「愚將」,但他的一門忠烈卻也是可歌可泣的。而他的母親乃木壽子之堅持陪他到台灣,卻也為當時台灣女性的纏足與日本政府推動的放足議題留下了這麼一個故事。

台灣當年是個瘴癘之地。許多外人,包括當年大部分死亡的侵台日本軍人,大都死於疾病。猶如當年英國殖民印度時,許多不適應熱帶氣候的英國人都死於印度一般。也由於這種危險性,早年赴台就任的日本官員都將家小留在日本而單身赴台。但乃木希典上任第三任總督後是全家大小及母親乃木壽子皆赴台。據聞,明治天皇不放心年老的乃木壽子赴台,請皇后勸乃木壽子不要隨行去台灣。但壽子希望能改變台灣婦女纏足的習俗而做表率,堅持赴台。壽子到台灣兩個月後即因病去世(傳聞是瘧疾)(台灣寫真會:《台灣寫真帖》)。死後依其遺願葬於台灣。乃木壽子是日治時期葬於台灣的兩個大咖之一。另一個大咖是第七任總督明石元二郎(9/1/1864-10/26/1919)。明石雖然死於故鄉福岡,但家屬依其遺願:「願余死後能成為護國之魂,亦或鎮護吾台民」,而將明石葬於台灣。

東鄉平八郎

乃木希典的評價不一,但另一個在二次大戰前的日本被視為為軍神/武聖的東鄉平八郎,則是各方都公認的一個英雄人物。

過去也許聽過或讀過東鄉平八郎的事蹟,但印象不深。兩年前,有個在健身房認識的一位約70多歲的烏克蘭朋友,邀我到我們小城的敬老午餐進食。那時他的一位俄國朋友,可能看到因為我是在場唯一的東方人,便衝著我的面子說Togo!Togo!。我問這位約80來歲的俄國人誰是Togo。他說東鄉(Togo)是日俄戰爭中的日本海軍元帥。日俄戰爭後他的外交官伯伯( 也可能是叔叔或舅舅)代表沙俄與東鄉談判釋放俄俘的事宜。他的伯伯說,東鄉是一位很優秀,很有能力的將領。

如果敵人都說東鄉很優秀,我想這個人一定很優秀。也不只沙俄時代的外交官如此看他。二次大戰的太平洋戰役中,美國的海軍上將尼密茲(Chester W. Nimitz, 2/24/1885-2/20/1966)也是個崇拜東鄉的人。1958年,尼密茲幫忙募款整修停留在橫須賀市,日俄戰爭中東鄉平八郎所搭乘的旗艦—三笠。為了回報這個恩情,日本匠工也在德州的「國家太平洋戰爭博物館」(National Museum of the Pacific War。原本稱為The Nimitz Museum。位在尼米茲將軍的故鄉,德州的Fredericksburg)建立了日本和平庭園(Japanese Garden of Peace)。當年在東鄉死後的葬禮(1934年5月30日去世),不但是國葬,而且是個國際葬。英國、美國、荷蘭、法國、義大利、與中(華民)國的海軍都派代表與船艦在東京灣遊行以致敬。

東鄉平八郎(1/27/1848-5/30/1934)與明治維新時期的知名人物,如大久保利通,西鄉隆盛,都是薩摩藩鹿兒島市誕生的人物。當薩摩藩於1866年建立海軍時,時年17歲的他就參軍了。他參與了與德川幕府對抗的戊辰戰爭(1/27/1868-6/27/1869)。1870年,他進入了於1868年方成立的大日本帝國海軍。從1871年到1878年的七年間,他與一些海軍軍官學生被日本政府派到英國學習。除了英文、歷史、數學、與工程外,他也參與海事訓練而航行大半個地球到澳洲。不滿一些分不清東方人的英國同學稱他為「強尼中國佬」(Johnny Chinaman),他也常向鄙稱他的人單挑拳戰。

回國後的東鄉後來參與了中日甲午戰爭,也參與了八國聯軍。1903年,海軍大臣山本權兵衛任命東鄉為聯合艦隊的總指揮。這一任用令許多人,包括明治天皇,都頗吃一驚。一年後爆發的日俄戰爭證明了山本用人的正確。日俄戰爭也奠定了東鄉的國際地位。

1904年2月8日,在東鄉的領軍下突襲了駐在旅順口的沙俄戰艦,揭開了日俄戰爭的序幕。接著是旅順口海戰與旅順攻圍戰(陸戰),及一系列慘重的對抗。沙俄由於太平洋艦隊的受損及旅順口的被封鎖,決定派出波羅的海艦隊到遠東與日本帝國海軍作戰。沙俄的波羅的海艦隊在航行了33,000公里,於將近8 個月後抵達遠東。1905年5月,沙俄的波羅的海艦隊與東鄉的艦隊在對馬海峽對打了起來(Battle of Tsushima,日本海海戰)。東鄉採用了前所未有的戰術(Crossing the enemy’s T),直接切入俄艦的行進隊伍。日軍以機動及戰術摧毁了三分之二的俄艦(一說是摧毁了共35艘俄艦中的33艘)。這一決定性的海戰勝利摧毁了沙俄的波羅的海艦隊,也大扺決定了日俄戰爭的勝負。東鄉的這一招新戰術後來也都被法國與英國學上了。

東方的聶爾遜

東鄉在對馬海峽的那一場決定性勝利震驚了西方列強。他們不得不承認一個新的東方強權的產生,也了解到從此與日本必須以平等的方式對待。那時的西方媒體也開始稱東鄉為「東方的聶爾遜」(Nelson of the East)。

聶爾遜(Horatio Nelson, 9/29/1758-10/21/1805)是十八世紀末年英國相當出色的一名海軍將領。他對戰略有很尖銳的把握,不太按牌理出牌,也很會領導並激勵屬下。在拿破崙戰爭的那一段時日,在他的領導下,由1794年到1805年那段期間,他將英國的皇家海軍帶向一場又一場的勝利。尤其是1805年10月20日在西班牙南方海岸的萃樺格角(Cape Trafalgar)那一戰,英國海軍大敗西班牙與法國的聯合艦隊,奠立了英國在歐洲的絕對海權優勢。目前倫敦的萃樺格廣場(Trafalgar Square)中間立有一根巨大的聶爾遜柱子,柱子頂端是聶爾遜的雕像。聶爾遜在英國海軍歷史上的地位是無庸置疑的。

由於東鄉在日俄戰爭中的成名,1906年,他受到了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King Edward VII)所授與的勳章(British Order of Merit)。也在1906年,英國的一名貴族軍官(Sir George Sydenham Clarke)說:日本海海戰是萃樺格海戰以來最偉大,也最重要的一場海戰。許多年後,一名英國/美國的歷史學者(Edmund Morris,老羅斯福與雷根總統傳記的作者)也同意這個看法。

不知是否因為外人稱他為東方的聶爾遜的原因,一向用英文寫日記的東鄉也在他的日記裡寫道:他深信他是聶爾遜的轉世(Garson, R.W. : Three Great Admirals – One Common Spirit? The Naval Review, Jan. 1999)。

東鄉固然有他的天份,但他卻也是長年以來都認真讀書並到處學習的。成功並不是偶然的。

孤拔,東鄉,羅逖,台灣

英雄惜英雄,英雄也學英雄。中法戰爭中(1884年8月-1885年4月),法國海軍由越南、福州、鎮海,打到澎湖,封鎖台灣,也佔據基隆與淡水。領導法國海軍的是法國最有名的海軍將領孤拔(Amédée Courbet, 6/26/1827-6/11/1885)。領導法軍攻占基隆的是後來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當法國參謀總長的喬佛理(Joseph Joffre,1/12/1852-1/3/1931)。

這麼一場大戲自然是學習的大好機會。東鄉於中法戰爭中,乘著英國為日本新造的天城號到現場觀摩。東鄉緊隨著孤拔的艦隊觀察其作戰方式。當法軍登陸基隆時,他也觀察學習了法軍的陸戰方式。

法國雖然於中法戰爭中得勝,但孤拔卻因霍亂死於澎湖馬公。孤拔死後屍體經過兩個月的時間運回法國以舉行隆重的國葬。目前在孤拔的家鄉(Abbeville)的市中心廣場立有孤拔的紀念雕像(Place de l’Amiral Courbet)。

當年法國與日本最有名的兩名海軍將領之會結緣於台灣,說來也並非那麼的偶然。台灣到底是位處於世界地理與海洋上一個相當優越的不動產位置(location! location! location!。這是美國不動產業者的口頭禪)。但那時在台灣附近的不只是法國的海軍名將孤拔,與未來的法國陸軍大將喬佛里,日本未來的海軍大將東鄉,還有當時服役於海軍而在孤拔摩下的羅逖(Pierre Loti,原名Louis Marie-Julien Viaud, 1/24/1850-6/10/1923)。 羅逖是法國相當有名而多產的作家。他最為人知的作品是《冰島漁夫》(Pêcheur d’Islande)。著作頗豐的羅逖因服役海軍而隨著環繞南太平洋、東南亞、與東亞,也因地取材寫了不少小說。他的《菊花夫人》(Madame Chrysanthème)據傳是後來蝴蝶夫人故事的源由。可惜的是羅逖與台灣只是那麼個萍水相逢,沒有留下有關台灣的小說。

Carpe diem

兩年前聽那個俄國外交官的甥子說他伯父與東鄉交涉釋俘一事之後,本沒放在心頭。而我再也沒有回去吃我們城裡的那個敬老午餐了。一來,口味不是很對;二來,我發現大部分的人都已八、九十歲以上,我實在還不夠「資格」。最近東鄉與乃木突然在我的腦海中發酵起來。覺得有必要澄清一些歷史事實。至少要知道那個俄國人及他伯父的名字,他伯父的官階,及交涉過程等等。但最近再回到那個敬老中心後,聽到辦事員說我那個烏克蘭朋友(Vladimir)已過世了,而那個俄國人在一次車禍後也沒再來,下落不明。錯就錯在我當初沒問好詳情。這使我想起了一句拉丁諺語:Carpe diem。

Carpe diem的英文常翻成seize the day。中文大可翻成:把握現在,活在當下,甚至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兩年前遇到那個俄國人時我沒有及時把握當下,才有今天的缺失。可以說的是,許多歷史事實若我們沒有及時把握,則將會流失於世。

我們了解當初葬於台灣的日本兩大咖:乃木壽子與明石元二郎,他(她)們原本葬於三板橋/三橋町的日人墓園區域。位於今天的林森北路與南京東路一段交接一帶。1949年後,大量中國難民來台,在日本墓園蓋起違章建築定居了下來。與「日本鬼子」共存也爭地。一直到1997年陳水扁市長任內才拆除違章建築,開築成林森公園與康樂公園。公園中現存的兩個鳥居便是當初為這兩個大咖而立的。1960年,乃木家族的遺骨遺髪被遷葬至北投的中和禪寺。後來再遷回東京的青山靈園乃木家墓。明石的遺骨則被遷葬至三芝的福音山基督教墓園(蔡錦堂:從三板橋日人墓園到林森康樂公園)。

甲午戰爭後及接下來的乙未戰爭也有許多歷史的疑點與待驗證的地方。

許多台灣人將乙未戰爭解釋成為,是台灣人民反抗入侵台灣的日本帝國。這種看法大致沒錯。但有一個問題需要回答的是:同樣是交接,為什麼1945年日本帝國能平和有序的交出台灣給來接收台灣的中國國民黨,但1895年時為什麼清廷不但不能和平有序的交出台灣給日本帝國,反而搞成一團糟而造成許多人的死傷。

一個明顯的事實是,1895年前的清朝從來就沒有有效地治理過台灣。當台灣被清廷永久割讓給日本時,清朝在台官員演出了中國人一向擅長的戲碼:立誓「奮戰到底」而建立了台灣民主國。可是不但國號叫永清,而官員於後來也是逃之夭夭。他們回「祖國」後也沒被依叛亂罪起訴,反而於後來成為「民族英雄」。在台灣留下的是一片爛攤子。

當1895年5月29日,日軍登陸澳底後,兩天後的台北城內已發生原是直隷游匪的淮軍李文魁的作亂,外加粵勇的叛變。在這種情形下,台北士紳白其祥、李春生、李秉鈞、吳文秀、吳聯元等在6月6日共推辜顯榮,洋行的英商多莫孫(Thomson),德商澳利(Ohly)及美國記者大衛森(James W. Davidson,後來的美國領事,著有The Island of Formosa – Past and Present,1903出版)共赴基隆迎日軍進台北城維持秩序。(陳漢光:台灣抗日史。陳俊宏,禮密臣:戲說台灣民主國)。在迎日軍入台北城的這一幕中,為何只有辜顯榮被指為台奸而推他出來的人無事?是否因為他是赴基隆迎日軍的唯一本地人(其餘皆為外商及外國人)?或是在乙未戰爭中的其他作為?或是因為他後來得日本之寵而飛黃騰達?辜顯榮固然高瞻遠矚、果斷沉著,而且善於在亂局中把握時機(吳文星:辜顯榮與鹿港辜家之崛起。國史研究通訊,11/16/2011),而他看來在一個程度上也是個奸商與買辦。但他是否能被定義為台奸?這是台灣的歷史學者應予以交代的。台南士紳推出兩個英國牧師迎日本軍入城顯然沒事。若其中有一個是本地人的話,是否會出現一個「辜顯榮第二」?

歷史是活的,歷史不是歷死。歷史都在你我身邊,而我們應多加以蒐集並考察驗證。只有在獨裁集權國家才會扭曲歷史以符合統治者的史觀。台灣的歷史在過去蒙受埋沒與曲解,得靠我們去挖掘、探討、分析、與辯證。但許多我們的歷史也都在我們的無知與忽略下走上消失之路。一個沒有歷史的民族是不可能存在的。建構台灣的歷史也是建構台灣民族。這是要靠大家一步一步的堆積起來的。Carpe diem!!!

李堅

人類的遷徙與移動之八 客觀有所需要但主觀難以接納 —–移民及難民應是先進國家的未來

人類的移動固然自古就有,但在過去沒有邊界管制的年代,談不上有什麼移民與難民 。大量移民的產生是發現新大陸之後的事。而真正有難民問題的大量產生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後的事。第二次世界大戰更製造出了大量難民。台灣大量難民的湧入並非直接源於第二次世界大戰,而是源於國共內戰後國民黨戰敗的結果。

可能源於當年以國民黨為主體的中華民國,本身就是個非法移民及難民的團體,在台灣,移民的概念在過去並沒有正式化。台灣在過去只有所謂的出入境管理。直到2007年才開始出現有移民的字樣,由「入出境管理處」改名為「內政部入出國及移民署」。2015年1月2日再度正名為「內政部移民署」。

二次大戰後遣回約38萬名日本人,及1949年前後湧進的約兩百萬難民,說來都是近代台灣的特例。但在台灣史上人口的移動是持續不斷的。從早期荷蘭人的到來,及其引進漢人做墾殖。鄭氏來台後漢人移民的增加,及後來日本人的到來,都一再的由外引進移民。國民黨的來台固然是最大宗的「移入」。而在進入60年代後,也因為工業化而使鄉間人口開始往都市及工業區集中。在同時,台灣也有大批大學畢業生往國外留學,而造成人才外流/留的現象。進入90年代後台灣開始引進大量的外勞,而同時也有許多台商移往中國、東南亞、及世界各國。有人口移動自然會有婚姻的結合。在東亞國家中,台灣外籍配偶的比例與南韓(2008年時11%)及日本(2006時6.1%, 2008時5.1%)不相上下。在2017年,台灣的外籍配偶(不包括港澳僑生)已超過53萬人。 以2009年的資料來看,在40.1萬外籍配偶中,中國人占65.4%,越南人其次,占20.5%,印尼人占6.5%。而在外勞人數方面,到2017年11月底已達67.4萬人。可以想見的是,也將會有不少外勞會定居台灣。

1949年後的台灣是湧進了一大堆的移民/難民/流亡政府,在九十年代後也引進不少的外勞與外配。那麼,台灣到底是不是一個移民社會。

不少台灣人喜歡說台灣是一個移民社會。這個說法固然有其歷史的事實,但更確切的說應該是一個移民後代的社會。除了外勞(還不能説是移民),外配,逐漸增加的港澳移民,及少數的外籍人士外,台灣基本上是一個相當同質的社會。大部分都由漢人社會來,而還談不上是一個具有全球面向的多元化社會。即使在2016年首遭以新住民身分當選立法委員(國民黨不分區)的林麗蟬來看,她本身是柬埔寨華人。為什麼說台灣社會相當同質,我們可以用一個國家中在外國出生人口的比例來看。

在歐美國家中,在外國出生的人口比率都由過去的個位數跳升至當今的的十位數。以 2015年的資料來看,在外國出生的人口比率在瑞典是16.5%,德國是15%,美國是14.5%。歐美的國外出生人口組成在過去十年來有相當大的變化,這也是為什麼在歐美國家中開始出現了反移民的本土浪潮(Nativism,或Populism),因為外國出生人口的比率增加的速度相當的快。相對之下,台灣的新住民若以外配(40.1萬),外勞(目前近70萬)及已在學校的學童來看(2015年時是 21萬),比率約為總人口的5.7%。而且台灣的新住民大多由東南亞與中國來,在種族與文化的衝擊上沒有歐美國家的移民/難民問題來得那麼嚴重。

不同文化與族群在初碰面及交往後,摩擦與衝突是難以避免的。但你若以客觀的數據來看,歐美及東亞的先進國家是應該歡迎移民與難民才對的,因為會對自己有益。歐美及東亞的先進國家(日本、台灣與南韓)都面臨低出生率、人口萎縮、及老化的問題。這些國家的人口成長都不是停滯就是倒退。有緩慢增加的大都源於移民與難民。以美國中情局的資料來看(CIA: The World Factbook),全球的中間年齡是30.4歲。但在這些先進國家中,中間年齡都已超過40歲。德國47.1歲,日本47.3歲,城邦的摩納哥53.1歲,瑞典41.2歲,瑞士42.4歲,南韓41.8歲,台灣40.7歲,新加坡則只有34.6歲。但觀看開發中國家都在二、三十歲左右,有些還只有10幾歲。中國37.4歲,越南30.5歲,印度27.9歲,阿富汗18.8歲,烏干達更只有15.8歲。你若將全球看成是六、七十年代時的台灣,那時鄉間的年輕人口流向大都會及工業區的現象,則目前及過去全球人口流動的現象便很自然,而也容易了解。

就客觀事實而言,先進國家都應該歡迎移民與難民。因為少子化,人口老化,稅收的減少,經濟的停滯及可能倒退,都是應該歡迎移民及難民的理由。台灣在過去曾大量前往四處留學及移民,也受到了當時先進國家的開胸歡迎,更多此應該歡迎移民及難民的理由。但人從來就不是一個理性的動物,而更可怕的是,人是部落性很強而自私自利的動物。一時間大量移民與難民的湧入是會造成社會的難以調適。減少問題的方法在於有計劃的安排移民的數量與速度。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有計劃,按部就班的移民與難民政策。另一方面,文化與宗教固然都意欲為人類社會帶來文明與慈悲,但文化與宗教卻也常成為排斥異己的工具。若我們拋開文化與宗教的異而求取人類社會的共同性,則人文主義(Humanism)也許是最大的公約數。 (系列完)

李堅

人類的遷徙與移動之七 那個「狗去豬來」的年代 —–台灣在二次大戰後的難民與移民

五十年代的台灣,年幼的我時而會看到一位衣衫襤褸、老態龍鐘的日本老婦人,到家中拜訪父親。除了閑聊外也會帶一些東西來販賣。這位我們稱為有馬樣(有馬さん,Alimasan)的老婦人後來就不再來了,傳聞說她可能已回日本去了。有馬樣看來是當年一直想要留住台灣而不想回日本的最後一批人。

家父有沒有買過有馬樣要販賣的物品,不得而知。當年只記得我們家中藏有不少日文版的西洋文學巨作。那時還真以為我那個「牛牽到東京還是牛」的家父(他天上有知可能會說我是個「牛牽到美京還是牛的宜蘭牛」)這麼有文學素養。後來聽家母說,那些都是日本人被迫離台時亟欲變賣家當的結果。

家父看來只買了一些舊書。但當年在遣返日僑的混亂局面中,有不少台灣人是以合法或非法的方式「接收」了日產的。初中到台北讀書時,住在家父一個校友的家中(也是診所)。只記得那一棟龐大木造二樓的日式房屋,相當典雅有氣派,也置有一些日本及西洋的藝術品。那時只隱約聽聞說,這棟房子與醫學器材是他由他的日本老師「傳承」下來的。

依據1946年2月16日,「台灣省日僑管理委員會」公布的「日僑遣送注意事項」,標準分甲乙兩種。甲種係志願留台但政府認為無留台需要者應立即遣送回國。乙種係自願回國者,但具有學術技術或特殊專長之智能,而政府認為有留台之必要者,仍應繼續征用令其留台。回國日僑除了日常用品外,不得帶照相機、雙眼望遠鏡、貴重金屬、及寶石藝術品。每人攜帶現鈔以不超過一千日元為限(《民報》,1946年2月)。在這種規定下,當年的日本人自然在台灣留下一大片的產業。在那時,接收的豈止是國民黨政府而已,民間也有。可見有些人還可真是無橫財不富。但富裕大都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

日治時期的總督府將台灣的人口大致分為三類:內地人,也就是日本人;本島人,也就是漢人;蠻人,也就是山地原住民。1944年7月15日,總督府做了一次臨時戶口調查,顯示在台日本人共有319,808人(台灣第七次人口普查結果表)。為了因應遣返作業,總督府於1945年10月1日,針對日本人做一次臨時戶口調查(不包括軍人)。發現共有106,201戶,384,847人。其中男性200,026人,女性184,821人。在回答回國意願與否的323,269人中,182,260表示要回日本, 141,009表示要留在台灣(Katakura Yoshifumi片倉佳史:The Wansei: History’s Castaways Look Homeward to Taiwan)。意願是一回事,遣返與否是操控在當年陳儀政府的手中。對許多當年要被遣返的日本人來說,台灣已經是他們的家鄉。回到陌生而甚至都沒有親友的日本,是相當大的一個挑戰。這些灣生也因而都結合在一起。他們於1951年成立了台灣協會,互相幫助同為灣生的人。據片倉佳史的調查,這批灣生在日本都有比一般日本人都要來得好的成就。除了互相幫助外,也因為在當時台灣的歧視教育政策下,他們都接受了較良好的教育。

被遣送回日的日本人嚴格說來不是難民,因為遣返地是母國。但對許多在日本已無親友的人而言,無異是難民。以之前台灣是日本的領地這個事實來看,這些人也可說是被迫移居國內他鄉的人口(internally displaced people)。

「狗」去了,「豬」也就來了。這是二二八事件前後民間所傳的「狗去豬來」,描述的是嚴苛的日本殖民政府離去後,來的是貪污、厚黑、好吃懶做、而一事無成的國民黨。

戰後初期到底有多少中國人來台,查不出詳細的資料。但以1945年擔任公職的人數比例來看,職員總人數共44,451人,其中外省籍人數有28,234(占64%),台籍人數9,951(占22%),日籍人數6266(占14%)。中高層官員人數不是很清楚,但台籍人士僅約5%左右,而可能也大都是半山。除了政府官員、職員、與軍人外,民間人士也紛紛來台,但這些總人數都不是很清楚。一般同意的是在國共內戰結束後,有近200萬國民黨政府與人民逃難到台灣。在當時全台只有600萬人的台灣,這是一個相當驚人的難民數目。台灣後來又接納了韓戰後參與共軍,但不願回中國的一萬四千名名軍人。1955年的「一江山之役」後,也接納了由美國協助運送過來的28,000名所謂的「大陳義胞」。台灣在那段短期間內,有那麼一大批相對於人口的大量難民的湧入,在人類歷史上可說不多見。但台灣是多多少少平穩的走過了那段時日。早期軍隊進駐學校而教室短缺,及都市中到處都有的違章建築如今已不再。那一段歷史並不存在於當今的年輕人記憶中。

有異於韓生效應之認為第二代移民會盡速、盡量美國化(本土化),戰後到台灣的這批中國難民/移民的第二代(與筆著同一代),多少由於教育與社會政治的因素,可都很中國,很排擠台灣本土。進入第三、四代的今天,卻都已產生出了所謂的天然台/天然獨。也許吧,韓生效應多少要基於一個自由開放的社會,而不是台灣過去戒嚴下的洗腦社會。台灣要到外省第三代才能達到韓生效應的第二代,也可說我們至少被國民黨浪費了一代。

李堅

人類的遷徙與移動之六 民族熔爐與韓生效應 —–兼看台美人的未來

到美國留學後定居下來也好,或是移民來美國,或是經商,台美人已都進入第三代了。家家戶戶固有不同的經驗,但我們難免都會有個問題:在美國這個移民的大熔爐裡,台美人的未來是如何?台美人的認同是否就會慢慢地消失?

美國最近幾年來對移民(合法與非法)都相當排擠,一個相當大的原因是白人社會的焦慮。因為大量移民的湧入及相對性較高的生育率,將會使白人的人口不再占多數的主導地位。一個統計是,到2046年,美國將不會有一個族群是佔多數(目前是白人佔多數)。一般稱為多數少數(majority-minority)或少數多數(minority-majority)。夏威夷很早就是多數少數。加州也於2000年就成為多數少數。目前還是多數,但將於未來會成為少數的白人,自然會心生焦慮而排擠移民。但排擠歸排擠,大部分的美國人以第三代的美國人自居(蓋洛普2001年6月的名意調查)。也就是說,他們認為他們是移民的第三代。這個數目於今天只會更高。雖然大部分的美國人與移民有多多少少的關係,但他們的認同如何呢?

一個研究西裔(Hispanics)與亞裔第一世與第二世移民的認同的結果顯示:在亞裔方面,69%的第一代亞裔移民以來源地認同為主, 18%以亞裔美國人自居,9%以美國人自居。但到第二代時,45%以父母的來源地作為認同,23%以亞裔美國人自居,27%以美國人自居。西裔方面,西裔的一世與二世的認同問題與亞裔不相上下。但在維持先祖來源地的語言來看,西裔與亞裔有顯著的不同。有49%的一世亞裔認為應保持自己的語言,37%的二世認為應保持自己的語言。在西裔方面,有82%的一世認為應保持自己的語言,68%的二世認為應保持自己的語言。(Pew Research,2013年2月)。但另一個研究顯示,西裔的認同在減少中,有11%的西裔後代並不認同自己為西裔(Pew Research,12/10/2017)。

在與異族的相處上來看,有49%的亞裔覺得與異族的相處良好,但只有26%的西裔如此認為。以二世來看,64%的二世亞裔認為與異族相處良好,西裔則為52%。與異族通婚的比率一般能夠衡量人與人間(或族群與族群間)的社會距離(social distance),也會導致未來認同的變化。以美國總人口來說,與異族通婚的比率是8%。比率由60年代開始逐年上升。二世亞裔與異族通婚的比率達23%,二世西裔與異族通婚的比率達26%。雖然在美國各族群中,與異旅通婚的比率有逐年的上升,只是快與慢的問題。但亞裔人士與異族通婚的比率反而有逐年下降的趨勢(Pew Research,5/18/2017)。一般推測的原因是可能有較多的亞裔移民的湧入,使求偶的對象相對的提高。

因為異族通婚率的逐漸提高,或各族群漸漸的融入了美國這個民族的大熔爐中,各族群最終是否都會失去他們的認同呢?

一個19世紀末的美國歷史學家(Frederick Jackson Turner)首先提出,要了解美國歷史不應只專注於東部的新英格蘭,而應重視那時還是被認為是邊界(frontier)的中西部。因為開墾者會拋棄掉他們歐洲所帶來的文化傳統而形成一個新的美國認同。此後一個在威斯康辛州出生的丹麥裔歷史學者韓生(Marcus Lee Hansen, 12/8/1892-5/11/1938)於1938年發表了一篇論文:「第三世移民的問題」(The Problem of the Third Generation Immigrant)。韓生的論述是,第一代移民屬於舊世界,第二代移民盡量要美國化而拋棄父母那一代的文化,但已全部美國化的第三代卻想要了解與回復祖父母那一代移民來源地的文化(What the son wishes to forget the grandson wishes to remember)。這也是所謂的韓生效應(Hansen Effect)。

韓生在這篇論文發表後沒多久就去世,他這個論述也缺乏一個較完整的研究與探討。韓生效應研究的主要對象是歐洲移民。這個論述固然不全為歷史學界與社會學界所接受,但這個論述之不支持民族大熔爐的說法(各族群都被「熔化)掉了),卻也為二次大戰後的美國多元文化倡議提出了辯解。韓生的多元文化觀在那個時代只限於歐洲文化(Joseph Dewey: Hansen Effect)。因為民族大熔爐之說多少影射美國是一個模板製造工廠,但那不是我們所了解的美國。戰後的美國有大量亞裔與西裔移民的湧入,後代雖然也都美國化了,但文化的多樣性是一直都存在的。

台美人移民美國的歷史經驗與其他民族/族群是相當不同的。因為台灣移民美國的早期人士都是受有高等教育的人才。後來移民及來美經商的也都不是中下層社會的窮人。這與其他的民族/族群的移民來美之不同是因為,大部分國家的移民大都是由中下層社會來美國討生活的。台美人的未來呢?隨著台美人已進入第三代而移民來美的已漸漸減少之際,可以想見的是台美人這個族群並不會持續擴大。再加上與異族通婚,語言、文化與歷史認同難免會複雜化。台美人這個族群雖然不會成為一股主要而強大的力量,但我們至少應求取在學術界的明顯度與茁壯。在美國的亞洲研究學會(Asian studies)過去有各個不同文化、族群、與國家的研究,就是沒有台灣研究(Taiwan studies)。台灣研究於2004年才開始獨立開來,目前北美的大學已有六間獨立的台灣研究。而這台灣研究及其他相關台灣的研究應該是台美人得以大力支持的。我們人少不能拼「人海戰術」,但我們可以拼腦力所能造成的對社會及國際的影響力。

李堅

人類的遷徙與移動之五 當今難民問題甚於二次大戰時期 —–但歷史有給人類一個教示嗎?

經過戰亂與動亂的難民是所有移動人口中最脆弱的一群,因為他們幾乎都是在一夕之間被迫遷離而毫無準備的一群人。以前與一些由中南半島逃出來而住在美國的前難民交往中,發現許多仍然心有餘悸,不能相信美國社會的安定,常常就近放有一袋必須的物品,準備一有動亂時可立即拔腳而跑。他們對人類的脆弱性(vulnerability)有相當深刻的體會與了解。

雖然難民相當脆弱而也處境堪憐,但難民卻也是到處都受到歧視的。包括已安定下來的前難民對新難民的歧視。而這種現象不是今天才有的。

納粹上台後,德奧境內的猶太人急於往外逃難。尤其在1938年11月9日及10日的「碎玻璃夜」(Kristallnacht,英文Night of Broken Glass)之後。所以稱為「碎玻璃夜」是因為,納粹民兵與一些德國民眾針對猶太人的商店與會堂(synagogue)進行破壞,打得滿街都是碎玻璃。在1933-1941年間,德國境內就有34萬猶太人往外移名(Holocaust Encyclopedia)。但在同時,美國也於1924年的移民法案(Johnson-Reed Act)後緊縮移民。尤其是限制東歐、南歐、與猶太人的移民配額,也阻止了亞洲人的移民美國。1939年5月27日,一艘由德國漢堡出發的郵輪(St. Louis)載滿了以猶太人為主的937名乘客。這些可都是非等閑的猶太人,都是有錢的。他們都繳了古巴過境的簽證費(當時的300到500美元)。但船到古巴時,古巴政府大都拒絕了他們的上岸。船轉到邁阿密也被拒絕靠港。當時(1939)財富雜誌(Fortune)的民調顯示,83%的美國人反對提高歐洲難民名額。而同年的蓋洛普民調也顯示,2/3的美國人反對接納那時的一萬名德國猶太難民兒童的入境美國。這艘船最後只有於6月6日返回歐洲。但在大西洋兩岸猶太人與民權團體的呼籲奔走下,最後由英、法、荷、及比利時四國接納了這些難民。

但猶太難民只是歐洲在二次大戰前後中難民的一小部分而已。當時歐洲就有四千萬難民四處尋求庇護。戰後的動亂也製造出了一大堆難民。中歐、東歐及蘇聯也將有些都已在當地居住有數代的日耳曼人「趕回」德國。估計有1200萬日耳曼人被「趕回」,許多都死於途中。

越戰前後,中南半島也產生了大量難民。其中有250萬人後來被安置在美國、澳洲、與歐洲(聯合國UNHCR資料)。有多少人死於海上或海盜手裡,難以確知。但由我訪談的一名前越南難民釋慧威(Thich Tue Uy)表示,他的估計是:在船民(boat people,也就是難民)中,有1/3最後抵達難民營,有1/3被遣送回國,有1/3死於海上。在死於海上的這些人中,有1/3死於海難,有2/3死於泰國漁民轉成為海盜的手中。

釋慧威是出家人,1990年10月逃離越南。70人擠在一艘長15公尺的船上,船縁離海面只有一尺,大家盡量不移動以免翻船。在最後幾天沒水沒食物後,抵達聯合國最後一個難民營—在印尼的Gulang。他在那難民營住了四年,最後通過面試得以來美。他說,有許多人因為沒通過面試(被認定不是難民)而抓狂,有幾百人自殺、上吊、或自焚。本身是和尚的釋慧威 說他在難民營中儘量做心理輔導工作(來美後他取得社工MSW及心理治療師MHT的資格)。難民的苦難不是外人所能理解的。

以聯合國難民署(UNHCR)的資料來看,全球共有6850萬被迫遷徙人口,其中4000萬是內部被迫遷徙人口(Internally Displaced People),2540萬是難民,314萬是尋求庇護的人。目前全球五大難民來源國是:敘利亞、阿富汗、南蘇丹、緬甸、與索馬利亞。目前這種大量被迫遷徙人口的嚴重性尤甚於二次大戰前後的那段時日。但不幸的是,一般人類社會的反應是視若無睹,甚至是落井下石。

原本有白澳政策的澳洲本就不是很歡迎難民及非歐洲移民的入境,而澳洲在巴布亞紐幾內亞(Papua New Guinea)的境外難民中心也相當不人道而為人詬病(Mark Isaacs: There’s No Escape From Australia’s Refugee Gulag. Foreign Policy, 4/30/2018)。美國在川普上台後更是緊縮難民的入境,而原本因過去的慘痛經驗而開胸歡迎的歐洲也緊縮了起來(Paul Hockenos: Europe Has Criminalized Humanitarianism. Foreign Policy, 8/1/2018)。但可能相當諷刺的是許多曾經是難民的猶太人在建立以色列75年後的今天,製造出了大量的巴勒斯坦難民,而也繼續壓迫、排擠、與迫害難民。一個非正式的訪談中顯示,許多在美國的越南人支持川普限制敘利亞難民的政策。好像忘掉了他們曾經是難民的那一段歷史。

這些種種都難免令人省思:人類到底由歷史中學到了什麼?看來似乎有所改善,但卻一再重犯過錯。應是全球人類社區中一員的台灣也該省思:難民法草案在2005年首次提出,而於隔年加入政治庇護條文後,延宕了十年而最終於2016年7月完成初讀,但二讀、三讀仍不知何時。海島地理是台灣的天然屏障,但海島地理不應造成孤立的文化。自由民主與包容才會是台灣最有力的武器與保障。而移民與難民是應予以包容並接納的。台灣雖然不要「門庭若市」,但至少也要有來有往。

李堅

 

人類的遷徙與移動之四 家國破敗而無國無家可去 —–國際難民的處境

以聯合國的資料來看,截至2016年底,全球被迫遷徙(forced displacement)的人口總數有兩千九百五十萬人,占全球移動人口的10.1%。大部分都在開發中國家(土耳其,三百一十萬人;約旦,兩百九十萬人;巴勒斯坦,兩百二十萬人;黎巴嫩,一百六十萬人;巴基斯坦,一百四十萬人),再來是德國(一百三十萬人)。被迫遷徙人口也是我們所知的難民與尋求政治庇護者(UN 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port 2017. Highlights)。另一個資料來源是「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根據世界經濟論壇的資料,到2015年底,全球有6530萬被迫遷徙人口,其中包括2130萬名是難民, 4080萬名是內部迫遷人口(internally displaced),320萬名是尋求政治庇護者。

現代的戰爭已逐漸發展成為全民戰爭,而平民也都遭殃。二次大戰後我們尢其看到大量難民的產生。而在接下來的戰役中,如中國內戰、韓戰、中共侵入西藏、匈牙利抗暴、越戰、及蘇聯與東歐解體後的動亂中,我們也都看到一波又一波的難民潮。不幸的是,難民幾乎是沒有一個國家喜歡接納的。號稱地大物博而最慷慨的美國,以過去難民潮時期的民調來看,普遍不歡迎難民。在匈牙利抗暴(1958)那年,55%的人反對接納難民,33%同意接納難民。在中南半島難民潮的1979年,62%的人反對,34%的人支持。1980年古巴難民潮出現時,71%的人反對,25%的人同意。只有在1999年科索沃戰爭後要接納數百名阿爾巴尼亞人時是個例外,30%反對,66%支持。

戰後的美國有臨時的難民法案(1948年的Displaced Persons Act,法案三年失效後有1952年的Refugee Relief Act)。而1980年通過的難民法(Refugee Act)則大致沿用至今。從1980年至今,美國共收納了300萬名難民。1990-1995年間,美國每年接納了112,000名難民。川普上台後的2016年則只接納了84,995名難民。大多是剛果、敍利亞、緬甸、伊拉克、索馬利亞來的。後來川普將數目下降至每年最多只收45,000名難民。2018年9月,川普政府更將接納難民的數目降到每年只收30,000名。

歐洲則於2015年以來湧入大量的難民。主要原因源於中東的戰亂與非洲的動亂。從2008年到2017年,歐盟28國共有500萬名難民申請政治庇護。收最多的德國估計將會接納150萬名難民。但由難民與各該開國人口比例來看,在邊界區的義大利、希臘、土耳其(土耳其尚不是歐盟會員國)等國有比率較高的難民數。 以2015-2016年歐洲核准難民數的來源地來看(括號內為批准的人數與占總申請人數的百分比):敘利亞最多(520,000,80%),阿富汗第二(65,000,22%),厄利垂亞第三(Eritrea,55,000,68%),伊拉克(75,000,36%),索馬利亞(15,000,38%)等其他國家其次(Pew Research Center)。 難民不是由中東與近東而來,就是由北非經過地中海而來。以2017年的資料來看。有15萬名經由海路而來,其中3000名溺斃(Human Rights Watch)。由於短期間內大量難民的湧入,歐盟各國也互踢皮球,而也通過境外措施以禁止難民的進入歐洲。首先是以經援的方式要利比亞阻止難民的渡過地中海。2016年3月,歐盟也與土耳其達成協議。以經援,給予土耳其公民免簽證到歐洲,及加速土耳其進入歐盟的步調為條件,要土耳其阻止難民的進入歐洲。在二次大戰中本身經歷過大量難民潮的歐洲人一直說「不要再發生」(Never again!),但顯然在短期間內大量「非我族類」的人湧進家門口時,現實勝於口號。

在已開發國家中除了美國與歐洲外,另外一個收較多難民的國家是澳洲。澳洲對非歐洲移民在過去並不友善,直到1973年才廢除了「白澳政策」(White Australia Policy)。一次大戰後澳洲人口增加了四倍(目前是4200萬人),大部分是透過移民而來。以澳洲政府發布的資料來看(Parliament of Australia: Refugee resettlement to Australia: What are the facts, 4/7/2016),從1975年來開始接納難民(那年收4,374名)。1980,1981收最多(分別各有20,795與20,195名)。此後每年接納約在16,193名與1,238名之間。在過去幾年澳洲定的目標是每年收6000名。但澳洲長期以來對難民的處置並不友善(Mark Isaacs: There’s No Escape From Australia’s Refugee Gulag. Foreign Policy, 4/30/2018)。從2008年開始,澳洲政府開始阻止難民船的抵達澳洲以入境,而將他們轉移到巴布亞紐幾內亞(Papua New Guinea)上監禁。這一招果然阻止了難民船的到來。但被監禁在巴布亞紐幾內亞監禁(Nauru detention centre 與Manus Island OPC)的1,500難民卻也受到相當不人道的對待,而島上的居民也對他/她們暴力相向。

在所有已開發國家中,日本可是最小氣的。從1982到2014年間,在所有22,559個難民申請案中,日本只承認633名為難民。一年平均收不到20個。

在安置難民方面,有四個國家在過去被認為做的最好:德國、瑞典、美國、巴西。但川普上台後,美國對待難民與處置的作風並不受到國際的認可。其實只要善於安置難民,難民並不會成為社會的負擔,反而會對經濟、社會、與文化有所幫助。而難民一般也都會力爭上游,求取成功。別忘了,愛因斯坦、佛洛伊德、季辛吉、前美國國務歐布萊特、鉅富喬治‧索羅斯、內觀大師釋一行(Thich Nhat Hanh)…等,都曾一度是難民。

李堅

人類的遷徙與移動之三 1965年的移民法案 —–歧視亞洲人移民法案的終結?

美國的移民史說來是一部主要以美國本位及利益觀點出發的移民史。要求取經濟利益,也含赤裸裸的種族歧視與宗教偏見。早期需要農場勞力而「進口」黑人當奴隸,南北戰爭後黑人成為揮之不去的問題,因為他們有了公民權。當愛爾蘭人因為饑荒而大量湧入美國後,提供了大量的廉價勞力,但因為宗教而遭到主流社會的排擠與歧視。當年夏威夷甘蔗農場需要勞工而「進口」日本人,但當日本人也移入加州而從事農業變成白人社會的競爭者後,日本人開始受到排擠與歧視,日本人也於1924年的排亞法案中被拒於外。當年也需要華工建築鐵路,但當鐵路完工後,華人遭受到各種歧視與限制。也不只限制亞裔,1924年的法案也限制南歐與東歐的移民。後來在缺工下,美國的農業界將目標轉向墨西哥。

美國西部大片的土地都是於美墨戰爭(1846-1848)後由墨西哥奪來的。美墨戰爭後雖定了新邊界,但人口可以自由移動。1900年開始,美國西部因缺工而開始「進口」貧窮的墨西哥人到美國工作。 1924年的移民法案限制了南歐與東歐的移民而造成美國的嚴重缺工,「進口」墨西哥人的速度也加快了,直到1929年的經濟大恐慌才停止「進口」。在這段時日,美國共引進了45萬3000名墨西哥人。二次大戰爆發後,美國全民就業而急需農工。在這種背景下,美國政府通過了引進「客工」(guest worker)的「布拉希羅方案」(Bracero Program),這個計劃一直延續到1964年為止。既然有合法的客工,也就有非法的移民。戰後的1954年,美國政府與墨西哥政府合作,將大量非法的墨西哥移民驅逐出境(Operation Wetback)。估計約有100萬人被遞解出境。總的來說,在布拉希羅方案實施的22年間,共有460萬墨西哥客工進入美國。

在布拉希羅方案中止的隔年,美國通過了一項主要是對亞洲人影響深遠的移民法案, 1965年的移民法案(Immigration and Nationality Act of 1965,又稱Hart-Celler Act)。一般學者將1965年的移民法案看成是詹森總統「偉大社會」(the Great Society)的計劃之一。詹森總統的「偉大社會」宏案包括民權,反貧窮,教育,醫療(他任內通過了Medicare與Medicaid),擴大社會安全制度,交通,環保,藝術與消費者權益等等。

1965年的移民法案是於當年的10月3日,在自由女神像前簽的(1968年6月30日生效)。為的多少是向全世界彰顯,美國的新移民政策是基於自由女神開懷歡迎的精神。簽署當天,詹森總統夫婦與隨從浩浩蕩蕩的抵達自由女神所在的自由島(Liberty Island)做簽署的動作。有點大老粗味道的詹森總統不很清楚他為什麼要老遠飛到自由女神像前簽署法案,他問他身邊那時相當年輕的新聞秘書比爾‧摩約爾(Bill Moyers, 6/15/1934-。後來成為美國知名的作家與電視評論員)說,你可要向我解釋個明白。摩約爾知道這個移民法案將會平等對待以前都一直遭受歧視的亞洲人,在自由女神像前簽署有很大的意義。

1965年的移民法案首次將亞洲移民與歐洲移民平等對待,每個國家有2萬名配額。東半球每年額限為17萬人,西半球每年額限為12萬人。另外也設立七種優先制度。這個法案的通過使瀕臨於「絕種」的華人可以攜家帶眷過來。這個移民法通過後的五年,在美國的亞裔人口增加了四倍。但主要以菲律賓人,印度人,與韓國人(因與美軍結婚過來,又加上後來的申請家眷及留學生)為主。華人則因中共建國後的閉鎖門戶,日本則應往外移民大減,所以在六、七十年代由這兩個國家移民過來的並不多。

亞洲人大舉相對性的增加,可由移民局的資料看出。根據移民局1955-1964的資料,移民中50%由歐洲來,由北美來的占35%,亞洲占8%。但到1988年,由亞洲來的占41%,北美占39%,歐洲占10%(FAIR: History of U.S. Immigration Policies)。美國2011年的人口是三億一千兩百萬人,其中13%是在外國出生的。這其中,亞裔人士在國外出生的比率達67.2%,西裔在國外出生的比率為36.2%,白人在國外出生的則只有3.9%。

亞洲人增加的速度固然很快,但以全美國人口來說還是相當少數。以2010年的人口普查資料來看,美國全國人口有三億八百七十四萬人,其中亞裔人口為一千七百三十二萬人,占總人口的5.61%。亞裔人口雖然不多,但因其增加的速度快,難免引人側目。三十多年前,美國在辯論非法移民的問題時,那時在俄亥俄州的筆者於該地的報紙上讀到一則有關美國人如何看待不同移民的調查。認為移民來美過多的依序是亞裔、非裔、西裔、與歐裔。這也使那時的我有一種在美國不受歡迎的感覺。亞裔人士在美國也許不是很受歡迎,但至少我們沒有嘗受到過去華人與日本人所遭受到的災難與折磨

美國六、七十年代的樂觀進取與開放的移民政策已不在,目前已走向緊縮的階段。當今的川普政府不但極力排除與壓迫非法移民,也對難民百般刁難不予入境。而目前也朝緊縮合法移民的方向走。簡單說是本土主義(nativism)的抬頭與排外的種族主義的高漲,而漸漸走上孤立主義(isolationism)的道路。但在美國已進入開放與多元社會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這種走回頭路自有其不切實際與困難的所在。

李堅

人類的遷徙與移動之二 美國移民歷史的醜陋面 —–種族歧視,宗教歧視,門戶的閉鎖

美國長久以來是世界各國移民的主要終點,而也有不少美國人喜歡稱美國是一個移民社會,而有些人更聲稱是那五月花的後代。但我們若稍讀美國的移民歷史,則所彰顯出來的是許多醜陋的歷史。

早期遠渡重洋很不容易,也不便宜。許多人付不起那昂貴的單程航運而「賣身」。也就是說,以低價苦勞的身分,希望於當勞奴四到七年後換取到自由身,以求取在新世界重新發展。這種勞奴估計占早期移民的一半。英國也不只將澳大利亞當成是「釋放」監獄人口的所在(許多人只不過是犯小罪,如偷麵包),在美國也「釋放」了約五萬名監獄犯(Liberty-Ellis Foundation)。而在移民社會的經濟開始發展而農業急需勞力的情況下,黑奴的進口與買賣也大量進行。估計在17到19世紀間,美國共進口了50萬到65萬名奴隸。國會是於1808年禁止奴隸的交易,但也得等到內戰後黑奴才得到解放。當年估計有四百萬名奴隸得到解放。

在非洲捉人到美洲來當奴隸使用是很不人道,而也是個赤裸裸的種族主義。也不只是對黑人的歧視而已,美國的移民史上充滿了種族歧視的色彩與作為。有些也不全然是種族歧視,而是因為宗教的不同(早期是歧視天主教,目前則是歧視回教)而採取歧視的作為。這種歧視在美國獨立前就已開始發生。開國元勳之一的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雖然他的父親是個移民者(由英國移民而來),他卻反對日耳曼人的移民賓夕法尼亞。富蘭克林說:賓夕法尼亞是英國人建立的,目前卻遭受到外人進入墾殖。越來越多的外人將會把我們日耳曼化而不是我們能夠將他們英格蘭化。他們永遠不會學習我們的語言與文化,如同他們無法變成我們的膚色一般(Tammy Coleman: Historical Patterns in American Immigration)。

富蘭克林的陳述當然不正確,而以目前美國社會的現實來看也很可笑。在美國的白人中,日耳曼裔是占最大宗的,而絕大部分也都已不會說德語。但這種對不同族人的歧視在美國歷史上是一再發生的。不只對黑人的歧視,後來對非英國系歐洲人的歧視,及對亞洲人的歧視,都一再的出現在美國的移民史上。

1790年美國通過了歸化法案(Naturalization Act),規定要在美國住兩年,而且是「自由白人」(free white person)才能歸化。這自然排除了黑人及後來的亞洲人之歸化入籍。內戰後的1866年民權法案(1866 Civil Rights Act)通過後,在美國土生土長但原本被排除在外的黑人,也才可以成為公民。

19世紀中葉之前,美國的移民大都由西歐與北歐來。雖然有所摩擦,但移民的門戶是大為開放的。但在1840年代,由於愛爾蘭的馬鈴薯飢荒,有一百萬以上的愛爾蘭人移民美國。大量愛爾蘭人的湧入,加上原有的日耳曼天主教徒,引來了美國本土勢力的興起與反移民。這群反對移民,反對天主教徒的本土派(Nativism)形成了美國黨(American Party,也稱為一無所知黨Know-Nothing Party)。這群本土勢力大都存在於邊界的州,而也於後來(內戰後)發展到加州而成為反對亞洲人的勢力。

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了排華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這個法案通過前的美國本就很限制華人,不准攜家帶眷過來。排華法案通過後,華人社會也成為老單身漢社會而處凋零的情況。

1880年到1930年間,有二千七百萬的歐洲移民抵達美國。其中估計有500萬日耳曼人(其中一百萬人到中西部購買廉價的農地), 450萬愛爾蘭人, 350萬英國人。而這時美國也首次出現了大量南歐(義大利)及東歐(俄國)移民的湧入。由於大量移民的湧入,及南歐與東歐及猶太「異類」移民的到來,美國也掀起了反對移民的浪潮,並通過了限制南歐與東歐移民的法案。也「摸蛤仔兼洗褲」的通過了排亞法案。1924年的移民法案(Johnson-Reed Act)不但限制了所有的亞洲移民,也「巧妙」的限制了南歐及東歐與猶太人的移民。這個法案引進了配額制,規定每個歐洲國家的移民配額得基於1890年的美國人口普查,配額為各該國人數的2%。由於1890年時,南歐及東歐的移民人數相當的少,這個法案等於限制了這些國家的移民美國配額。南歐、東歐、及猶太人是這個移民法案的受害者。亞洲人更是完全受限,而美國的邊界也不再開放,開始進入閉鎖管制的階段。

1924年的移民法案的影響是明顯的。在1930-1950年間(二次大戰前),美國境內的國外出生人口由一千四百二十萬降到一千三十萬人,由占人口比率的1 1.6%降為6.9%。日本更視此法案為奇恥大辱。日本駐美大使埴原正直與美國駐日大使伍德(Cyrus E. Woods)都辭職以示抗議。

綜觀美國歷史上的移民政策,原先是邊界大開而無所謂簽證與關卡。歧視的對象由西歐非英語系,轉為對天主教的歧視,及後來的歧視亞洲人與南歐、東歐人士、與猶太人。二次大戰後,這種對外來人士的歧視開始減緩,而美國社會也開始接納不同文化與族群的人。1952年雖然有移民政策的小修正(McCarran-Walter Act),但真正的移民政策的改變是1965年的移民法案(Hart-Cellar Act)的通過。那個法案的通過改變了日後美國人口組成的面貌。

李堅

人類的遷徙與移動之一 全球移動人口的概觀 —–移民,難民,臨時職工

人類也許喜歡安居樂業,但人類自古以來卻也是個不斷的在遷徙與移動的動物。科學界認為直立原人(Homo erectus)於175萬年前開始由非洲往歐亞大陸移動。現代人類(Homo sapiens)則已於15萬年前遍佈全非洲,而於7萬到12萬5千年前,甚至一說是27萬年前,開始由非洲往外遷徒。到今天,全球適於人類居住的地方都已有人類的存在。

進入現代社會後,人類建立了各式各樣的國家,畫出了邊界,印發護照,並建立簽證制度。人類的移動雖有受限,但我們仍然繼續「勇往直前」。許多人的遷移到底不是個人能力或國家意志所能決定或控制的。

以2017年聯合國的資料來看( United Nation Department of Economic and Social Affairs: International Migration Report, 2017 Highlights),全球的國際移動人口(international migrants)共有兩億五千八百萬人。從2000年開始,全球的國際移動人口便以年平均2%的速度成長。2000年時有一億七千三百萬人, 2005年時有一億九千一百萬人,2010年時有兩億兩千萬人,2015年時有兩億四千八百萬人。

國際移動人口的成分很雜。一般合法的移民方式固然是國際人口移動的一部分。但許多是當臨時職工的(如台灣的外籍勞工)。這種當臨時職工的在中東的一些產油富裕國家特別多。早期到德國當職工的土耳其人也屬此類。當然,「臨時」也常常變成永久。目前德國境內的土耳其人及其後裔估計由兩百多萬到七百多萬都有,占總人口的5%。另外,除了合法的移民及臨時職工外,也有不少是被迫遷徙(forced displacement)的。這也是我們一般所稱的難民,與尋求庇護的人口。以2016年的資料來看,全球難民人口有兩千五百九十萬人,占全球國際移動人口的10.1%,而其比率有上升的趨勢。在過去,這種被迫遷徙的人口有不少部分是奴隸的買賣。美國及一些中南美洲國家當年都牽涉到非洲奴隸的進口與買賣。目前奴隷的買賣雖然已遭受到國際法的禁止與制裁,但有相當少數還在進行中。許多雇主違反契約而將臨時職工當奴隸對待。2011,中華民國駐堪薩斯的經文處處長劉姍姍之凌虐菲籍傭工即屬此例。

如前所述,國際移動人口一般包括合法的移民,臨時職工,與難民。但這種分野,尤其是移民與臨時職工,也常常不是那麼明顯的。許多移民人士到最後賺取並儲蓄一些足夠的資金後,常常返回故鄉去買地,從事新行業,或退休養老。相對之下,也有不少當初只不過是臨時職工,但在後來卻也因緣際會而留了下來生根落葉的。美國內戰後到20世紀初是大量歐洲移民潮的時期。最窮的人是沒法移民的,因為他們連買張船票都不可得,移民者至少也要是個次等窮人。他們來美國後大都於城市中尋求就業機會。根據一個統計,幾乎有一半是「候鳥」(birds of flight)。一個估計是有一半南義大利來的移民最後都返回故鄉。其他的族群也不相上下:64%的匈牙利人後來都返鄉定居,斯拉夫人則有59%,日耳曼人有40%(Joshua Zeitz: The Real History of American Immigration, 8/16/2017, POLITICO)。一般而言,東歐及中歐來的猶太人因為在本國遭受迫害,所以都會定居美國。愛爾蘭人則因馬鈴薯飢荒及本國經濟困頓,也都會居留下來。當年的猶太人與愛爾蘭人雖說是移民,但也可說都是難民。

目前討論移民或難民大都聚焦於美國與歐洲。這個看法固然大致沒錯,但與事實也有諸多不符合之處。以聯合國的資料來看(同上),在2017年的國際移動人口分佈上,亞洲最多(7960萬人),歐洲第二(7790萬人),北美第三(5770萬人),再來是非洲(2470萬人),拉丁美洲與加勒比海(950萬人),大洋洲(840萬人)。國際移動人口的方向大都是移往富裕國家及中等富裕國家。以2017年的資料來看國別,美國最多(4980萬人),沙烏地阿拉伯與德國其次(1220萬人),再來是俄國(1170萬人),英國(880萬人),阿拉伯聯合大公國(830萬人),法國與加拿大(790萬人),澳大利亞(700萬人),西班牙與義大利(590萬人)。其餘依序是印度,烏克蘭,土耳其,南非,哈薩克共和國,泰國,巴基斯坦,約旦,科威特。

國際人口的移動大都源於經濟因素,但也有一大部分源於戰亂與政治迫害。這種現象在全球各地都有發生,只是其嚴重性與廣泛性的差異而已。台灣在二次大戰中(充軍及參軍)與戰後(日本人的被迫遷回與國共內戰後大量中國難民的湧入)都經歷了對社會影響深遠的人口的移動。六十年代後是鄉村人口的移向都市。六十年代開始也看到了大量大學畢業生的留學潮。九十年代後的台灣則是大量外籍勞工及外配的湧入。在底下的系列文章中,我們將探討美國的移民歷史與移民法律的變化,移動人口的認同變化,難民問題,台灣的移動人口問題。移民也好,難民也好,臨時職工也好,他們(或本身是移動人口的我們)都在改變各個社會的人口組成與文化,而也都漸漸的在改變國際關係。移動人口的影響是我們所不能忽略的。

李堅

從台北帝大到台灣大學 —–「去日本化」與「中國化」下的台大

七十年代底來美留學時,在學校遇到一位日本厚生省(相當於衞福部。2001年後與勞働省合併成為厚生勞働省)派來美國留學的一名官員。這名本身是醫生出身的官員問我在台灣讀那一間大學。我說是台灣大學。他稍微伸直身體而頓了一下再追問:是以前的台北帝國大學嗎?我說是的,戰前叫做台北帝國大學。這時我可感覺到他流露出來的敬意。

這位日本官員的敬意是源於台北帝國大學?或是當時的國立台灣大學?我不得而知。若因為是前者,則理由是很明顯的。台北帝國大學是當年日本帝國內(含日本本土,台灣,與當今的南北韓。當時的日本傀儡政權滿州國雖也有好的大學,但因為是個名義上的獨立國家,並沒設有帝國大學)的九間帝國大學之一。是相當高層級的研究機構(當年名氣有如當今美國的常春藤聯盟)。但若是後者,則我可要感嘆他有所不知,不了解國民黨所帶來的中國文化對現代教育的摧殘。當年在台灣求學時,由小學到大學所經歷的是一連串的黨國教育所引進的封建獨裁的僵硬文化。這種教育體制與文化如何能產生現代教育所要培育的人才?我們在台灣已聽慣了為什麼台灣人在台灣無所出頭,但有些人到國外後卻大放異彩。這種說法其來有自,不是沒有原因的。台大是台灣的最高學府,台大人一般也自視頗高。但外人與國際教育界如何看台大又是另外一回事。以最常被引用的2018年的世界大學排名榜(THE World University Rankings)來看,台灣在全世界排名第198。落後於亞洲的一些大學,如新加坡,香港,南韓,日本,與後來追上的中國。這種排名看來當然不是很光彩。但問題是,為什麼?

為了了解由台北帝國大學到國立台灣大學的轉折,我們得先簡單的介紹台北帝國大學,然後探討二次大戰後國立台灣大學的產生,及探討當時的一些關鍵人物。再來我們會訪問早期台大的畢業校友,以了解當時那個轉型期的概況。最後是討論。

台北帝國大學

台北帝國大學是總督府於1922年就開始規劃的。1928年3月16日依勅令第30號(台北帝國大学二関スル件)設立,正式創效。當年4月1日開課。台北帝國大學是日本帝國大學系統下的第七間帝國大學。第一間是東京帝國大學(1886年成立,原名為帝國大學,目前的東京大學)。第二間是京都帝國大學(1897年成立,目前的京都大學)。第三間是東北帝國大學(1907年成立,目前的東北大學)。第四間是九州帝國大學(1911年成立,目前的九州大學)。第五間是北海道帝國大學(1918年成立,目前的北海道大學)。第六間是京城帝國大學(1924年成立,目前的首爾大學)。第七間是台北帝國大學(1928年成立,目前的國立台灣大學)。第八間是大阪帝國大學(1931年成立,目前的大阪大學)。第九間是名古屋帝國大學(1939年成立,目前的名古屋大學)。

當時的帝國大學走歐洲的學制,以講座為主。依當時的「帝國大學令」,「學部設置講座。講座以教授擔任之…。. 」。又,「帝國大學以綜合數個學部構成」。講座是日本帝國大學的基本單位,同時兼具教學與研究的雙重功能。(曾士榮:從「台北帝大」到「台灣大學」—戰後文化重編之個案研究(1945-1950))。「在制度上集若干講座為學科,集若干學科為學部,集若干學部為帝國大學。但因學科有名無實,講座才是帝國大學的基本單位」(來源同上)。在這種制度下,教授是大學的主體,也就是「教授治校」。在1945年接收時,台北帝大共有五個學部,114個講座。其中文政學部有四個學科,25個講座;理學部有四個學科,13個講座;醫學部有24個講座;農學部有五個專攻,22個講座;工學部有四個學科,30個講座(來源同上)。

1928年4月開校時,台北帝國大學共有55名學生。其中日本人49名,台灣人6名。1934年4月時,在128名學生中,日本人有102名,台灣人有26名。在1940年4月開學時,在323名學生中,日本人238名,台灣人83名,朝鮮人兩名。台灣人大都在醫學部(台灣人74名,日本人70名)。大學院(相當於研究所)中,日本人一名,台灣人兩名。當時的帝國大學之有異於一般大學(台灣當時則僅只這間大學),是因為帝國大學雖然也注重教育,但功能以學術研究為主。也別小看當時的台北帝國大學在1945年時那年只有382名學生(台大校史),114個講座。但那時台北帝國大學的預算可是大於當時中國所有教育預算的總和。這麼一所極為菁英的當年台北帝國大學在1945年國民黨來接受後便開始變質了。

國立台灣大學

1945年10月,國民黨來接收後,於11月將台北帝國大學更名為「國立台北大學」。12月15日,再改名為「國立台灣大學」。要了解台北帝國大學與國立台灣大學的不同方針,我們大可各由首任校長的演講中看出。台北帝大的首任大學總長(校長)幣原坦在帝大創校的「入學宣誓典訓」中說:「本大學不啻要做一般帝國大學通盤之研究而已,而且還要以台灣為中心的東、南兩洋之文化及熱帶、亞熱帶之白熱對象,加以研鑽,發揮其特色」(松本巍:《台北帝大沿革史》)。國立台灣大學的首任校長兼接收主任委員羅宗洛(校長任內1945年8月至1946年5月)在甫接收的首次全校集會中宣示:「本大學為國立大學,故應中國化」。後來又說「台北大學雖以台北為名,然非台灣之大學,乃中國之國立大學」。後來的傅斯年(校長任期1/20/1949-12/20/1950)也持相同看法(曾士榮:從「台北帝大」到「台灣大學」—戰後文化重編之個案研究(1945-1950))。

接收台大後,學制的改革便著手進行。學系及學分制取代講座成為台大的基本單位。在講座制下除了以研究及學術的探討及提升為主外,也是教授治校。改為系學分制則將重點轉為教育,而不是學術研究。而官力也跟著進入了校園。但在剛開始時,學制上還是混合的。1947年的二二八事件後,大批原本還留在台灣的日本教授紛紛返日。原本在中國時強力支持講座制的留歐的傅斯年,在校務會議中回答教授的質詢時說,台大作為國立大學,應把教育(教學)看得比學術(研究)還重。傅斯年的轉變也反應了那時候的局勢:1949年前後大量湧入台灣的兩百萬中國官員、軍人、與難民。不但有許多流亡學生求取入學,也有不少流亡教員求取職位。但整體而言,整個學制的轉變與後來的種種變化說來都是依循「中國化/去日本化」的路線前進。在這種路線下自然造成一些人認識上的錯亂。過去有許多台大人以為台大是1945年才成立的。連台大校方在1995年所出版的《台大五十年》一書之名都說出了這種認識上的錯亂。這也不只是台大而已,許多早期「外省人」以為1949年前的台灣並不存在,而他們也都極力去否認與掩蓋日本曾經治台50年的那段歷史。

政軍特勢力的進入校園

日本帝國於進入二、三十年代後,大正民主已不再,整個國家社會漸漸走上軍國主義與專制獨裁的道路。雖然如此,但可就沒聽說過軍隊攻入校園逮捕學生的。當時的日本雖也有異議與反戰人士與團體,但沒聽說過有什麼學潮的。另一方面,在戰前的日本社會中,教授與和尚是最受人尊敬的兩個行業。在這種背景下,政軍特之介入校園雖不無可能,但卻是匪夷所思的。但在國民黨接收台灣後的學術界,「忠黨愛國」的學者自然是國民黨的「接收大隊」與「淨空專家」了。而一些以前難以想像的事情也就開始發生了。

在台大,我們看到了傅園,也看到了傅鐘。連傅鐘的21響次都是為了紀念傅斯年所說:「一天只有21小時,剩下的3小時是用來沈思的」(維基)。台大如果曾經有這麼一個強調學術自由,好沉思,並引史賓諾沙所說「貢獻這所大學于宇宙的精神」的有涵養有𠄘担的校長,台大何其有幸。而且還聽說他嗆過彭孟緝:「若有學生留血,我要跟你拼命」。這種有骨氣的學者能不留青史嗎?但一個簡單的邏輯與事實是:不是一個「忠黨愛國」而又是「血統純正」的中國人,在那時能當上台大校長嗎?

1949年時,中國的流亡學生已將在中國行之有年的學潮引進了台灣。當1949年的「四六事件」(因1949年4月6日凌晨逮捕台大與師大學生)爆發後,從台大(傅斯年當校長)與師大(半山謝東閔當校長)校長的反應便可看出兩者立場的一致與風格的差異。靠黨國一杯羹欽賜的半山謝東閔與政府配合,協同軍警一起逮捕學生。傅斯年有點不同,他於1926年就入國民黨,雖然也曾批孔祥熙與宋子文,但對蔣介石是忠誠有餘的。他的黨齡與忠誠,及他在中國時期所表現的堅強黨性與堅持大一統思惟,是有本錢讓他能說一些話的,豈是半山的謝東閔得以相比的。據陳誠的日記,陳誠找傅斯年、謝東閔、與彭孟緝會商台師大的學潮。 傅斯年說要辦就先肅清匪諜。但當陳誠說匪諜的大本營就在台師大後,傅斯年同意了軍警的介入。但開出三個條件:一,要快;二,要徹底;三,不能流血。在謝東閔與傅斯年的同意下,軍警於1949年4月6日進入宿舍逮補了250餘名學生,也就是史稱的「四六事件」。(李中志:傅斯年,獻祭這所大學于政治。思想坦克,6/3/2018 )。今天的台大人與台大校友還在紀念緬懷傅斯年豈不是很大的諷刺。但這也說明了黨國體制下官學兩棲學者的真面目。後來的打造「開明形象」的馬英九與號稱是「自由派學者」的江宜樺不也都也是這種「忠黨愛國學者」的典型人物嗎?國民黨這種官學兩棲的DNA是會傳承下去的。四六事件後,軍警特也全面進入校園。教官的四處進駐,審稿,黨棍橫行,而發展到1972年爆發的哲學系事件,解聘了大量哲學系教授。真可說是盜統的香火不斷。

由台北帝國大學進入國立台灣大學是一個慘痛的過程。除卻這些恐怖事件外,那時的台大倒底是如何的一種景象?當年的學生已難以找得到,但我們無妨聽一些早期台大畢業生的經歷來看那一段時日的台大。

戰後初期的台大畢業生

要了解由台北帝大轉型到國立台灣大學的那段時期,在台灣雖然仍有人可以作證(如李登輝,彭明敏),但在美國要找尋那一代的人物可說相當困難。底下我們找出一些比較早期的畢業生,由與他們的會談中來了解台大在那一時期的概況。底下的次序依入學與畢業的年度作為排列。

一.楊蘭芬(1947-1953)

原本要訪問林鴻德、楊蘭芬夫婦兩人。林鴻德在東京帝大讀到大三,戰後轉台大醫學院由三年級開始讀(那時的台大醫科只要讀五年)。當年日本學生已被遣送回日本,所以醫科大都為台灣人。林鴻德班上有一名同學葉盛吉因為參加讀書會而被槍斃。低他兩屆也有一名同學顔世鴻也因讀書會而被關13年。但林鴻德最近身體不適,所以我們只在電話中訪問楊蘭芬。那時台大醫科才開始招收女生,過去女性若要學醫則得到日本去。楊蘭芬也因而成為台灣歷史上第一位進入台灣的醫學院就讀的女性。那一屆的醫科學生中,楊蘭芬是約80名台灣人中唯一的一位女性。中國人後來逃難撤退來台,約有20名流亡學生進入醫科。他們是透過何種考試,何種資格審核,及何種管道進來的,楊蘭芬說她不知道。只記得其中有一個相當優秀,他都為其他流亡學生打pass。在中國來的流亡學生中有三名是女生。

楊蘭芬畢業於台北高等女學校(目前的北一女)。那時教化學、數學、及跳舞的是日本老師,教英文的是一名台灣人。在台大醫學院讀書時,基礎醫學大部分還都是日本教授。組織學、解剖學及細菌學都是日本教授。病理學教授則為一位留日,日本話講的很好的中國人葉曙主教。那時醫科已改為讀六年才畢業。在臨床方面則漸漸有台灣人由日本回來。當時的教授大都以日文及台灣話教學,因為講北京話還很困難。楊蘭芬回憶日治時期的那時台灣人一般想當三師(醫師,律師,工程師)。日本教育也相當重視醫師的人格與品德。從日本治台開始設立「台北醫學校」時即強調:「要先做人,才能做醫生」。相當重視為人的品格教育。而當年聽也沒聽過醫療糾紛。

二二八事件後,「去日本化」與「中國化」開始加速進行。

楊蘭芬錄製有一片CD《經過三個朝代的女人》,敘述她一生經過日治時期,國民黨時期,及後來移民美國的故事。

二.劉洪源(1951-1955)

在美國當教授退休的劉洪源是1951年進入台大攻讀植物病理(Plant Pathology)與昆蟲學(Entomology)的。當時的學生只有七人,其中兩個是台灣人。他一直受教於日本教授松本巍(按,他是《台北帝大沿革史》一書的作者)。松本巍是美國聖路易大學(Saint Louis University)的博士。松本巍因為是單身無家,而且他的智識也是當時美國資助的農復會很需要的,所以他一直留在台大,直到1968年在台灣去世。松本巍也是台北帝大創校時就開始在台大教書的。當時劉洪源一直師承在松本巍之下,但因為那時已禁用日語,所以松本巍都用英文教學。那時植病系分為四組,與外省學生較無來往。他不了解班上的外省同學的教育背景。雖然沒有地域觀念,但都避談政治。那時沒聽說過1949年發生的四六事件。

228事件發生時,劉洪源是初二轉初三的學生,也參與了步槍的運送,也見證了四處零落的屍骸。劉洪源也談及1940年(昭和15年)開始推動的「皇民化運動」。那是紀念日本神武天皇開始的日本紀元2600年而推動的。那時在家中與在學校一向都講日語的他,對戰後的禁用台灣話對他個人而言倒沒什麼大的影響。這個說法與他的太太(洪梅)的說法頗一致。在日治時期的中學校大家都用日語,但也沒有禁止台灣話的使用。

三.洪梅(1953-1957)

台南女中畢業後到台大化學系就讀的洪梅,印象中那時的化學系學生約有30人,男女各半。台灣人有五個女生,五、六個男生。教授大部分為台灣人。那時規定要用北京話教學,造成許多教授在表達上的困難。畢業後他當了四年的助教與四年的講師,主要是帶學生做實驗,不太了解學生的學問認識水平。

洪梅提及在南部的外省人較無勢,所以在相處上較無問題。但她記得她曾經到一個父親軍階也不是特別高的外省同學家中拜訪,卻看到她同學家中「雇用」了許多小兵做家裡的雜務,頤指氣使的。她說那時的家中談到政治都很氣憤,但也只都敢怒而不敢言。她也說那時的「部長」級都是一些不會做事的外省人,而「副部長」級都是真正在做事的台灣人。她到台北後也感覺到了「高級外省人」的滋味。由於政治是個禁忌,她也沒聽說過四六事件。與她先生劉洪源一樣,都是到美國後才改善他們的台灣話的。

四.謝伯芳(1953-1957)

還沒有聯考制度的那時,台南出身的謝伯芳是需要分別報考一些不同的大學的。在台大數學系就讀的他那一屆可能是學生收最少的一屆,只有四個人。上一屆及下一屆至少都有五到七個人。四個學生中有三個是台灣人,一個是外省人。雖然只有四個學生,但數學系有五名正教授,兩名年輕副教授,兩名講師。教員中台灣人不到一半。系主任是由上海來,東京帝大畢業的沈璿。兩名台灣人副教授,一個是京都帝大畢業的施拱星,一個是東北帝大畢業的許振榮。兩個人後來都有來美取得博士。

回憶那段時日,謝伯芳說大家都很努力讀書,都想出國繼續深造。因為那時的台灣就業市場不很良好,也沒有研究所及高等學術機構可去。對於到美國取得博士學位後的下一步該如何走也沒什麼特別考慮。 (按,美國在1965年通過新移民法,1968年開始實施。新移民法通過之前,對亞洲移民相當排擠,多所限制)。謝伯芳回憶那時因為美國與蘇聯進入太空競賽,急需高科技的人才。所以他畢業後就有幾個單位要聘用他。

由於在台大時大家都很認真讀書,政治也不能講,同學間在政治上也沒什麼溝通可言。對於1949年4月6日大量逮捕台大師大同學的案件,謝伯芳與小他一屆,畢業於師大的太太蘇惠美都沒聽說過。

五.王秋森(1956-1960)

在受訪者中最年輕的王秋森,也是對當年讀台大化工系時的種種記憶彌新,而有如數家珍的一位。而他也於後來回鍋任教於台大。那時已是聯考的第三屆,但王秋森是保送進入台大化工系的。那屆的化工系本地生約有40人,台灣人與外省人約各半。另有約四十名僑生(按,是當年美國資助的,為的是建立中華民國台灣的代表全中國的形象。但多少也可能是依循日本帝國時代引薦一些優秀學生到日本留學的「南方特別留學生」計劃而來)。在教授方面有三名台灣人,七名外省人。三名台灣人中,鄭建炎是到密西根大學拿到碩士學位的。陳成慶畢業於東京工業大學,是大山義年的學生。大山義年曾任教於台北帝大,戰後曾當日本化學工學協會的會長與東京工業大學的學長(校長)。陳成慶的北京話很不靈光。另一名台灣人陳秩宗有博士學位,用英文教學。在七名外省教授中,一般說來學問都不是很好,而有些更是有資格上的問題。比如趙耀中(趙耀東的弟弟),說是到威斯康辛大學取得博士,但他所教的熱力學卻是沒人知道他所云為何。另一個教程序控制(Process control)的程之敦宣稱是MIT的碩士,但後來被發現證書是假的。另一個教化學工業的勞侃如,不但北京話不行,學問也差。教發酵(fermentation)的魏嵒壽則是一名留學京都大學有學問的教授。留日的福建人陳華洲教工業化學。陳華洲後來死於獄中。王秋森最近在讀到「武漢大旅社」命案時,才知道他是被誣陷而寃死獄中的。另外還有許永綏和沈熊慶兩名,王秋森未曾上過他們的課。

王秋森來美後順利取得加州理工大學的博士後任教於紐約的雪城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其後更全心投入台獨運動而使他上了國民黨的黑名單。最終得以回台後,許多學校與科系還都不太敢用有「記錄」的人為教授。最後是一向以台灣人為主的台大醫學院下的公衞系錄用了他。公衞系後來由醫學院獨立開來,成為台大公衛學院。王秋森於1991年至2003年間先後任教於台大醫學院及公衛學院,其中三年當公衛學院院長。與以前就讀於化工系比起來,公衞的教授資格可都是有憑有據的,都符合資格。但在一些行政管理(如研究單位為了拉好學生而互相傾軋)及研究文化上則仍有很大需要改善的空間。

中國化下的台灣大學

由訪問戰後初期的台大人來看,我們看到的是無論在學生、教授、文化、及語言上都已如火如荼進行的「去日本化」與「中國化」過程。這個「中國化」到筆者於60年代底70年代初在台大時便已相當的徹底。相對於「中國化」的本土勢力則尚未生跟成長,更談不上茁壯了(曇花一現的《台灣政論》於1975年8月創刊,只出了五期)。

在筆者求學的那個年代,傅斯年是被捧上了天,而蔡元培又何嘗不然。學生被要求研習蔡元培的「以美育代替宗教」。但這兩個黨國前鋒而官學兩捿的「蔡元培、傅斯年是我們的典範嗎?」(5/20/2018,李中志,思想坦克)。在那時的台大,由於處於戒嚴時代,許多事,即使是有關台大的事,大家也顯然都有所不知。

既然高捧傅斯年(及蔡元培)為典範,他們所曾任職的北京大學也就成為當時一些台大學生的典範。我們那時也聽到不少「要繼承北大精神」的說辭。說客氣點是這些人不了解台北帝大的歷史,是個時空上的錯亂。但一個更明顯的事實是,這是鳩佔鵲巢的典型中國文化。他們有意忽略,並否定了台灣過去的存在。但這也不僅只限於中國文化有這種獨斷的特色而已,另一個獨斷文化的代表是伊斯蘭教。

在美國求學時遇過一些由埃及、敘利亞、伊朗、及巴基斯坦來的學生。在對談中只覺得他們會誇稱伊斯蘭教的文明與其信仰的偉大,但似乎都可能是無知,或故意要忽略伊斯蘭之前的古文明的存在。埃及、巴比倫、兩河流域、波斯帝國、及印度河流域的古文明都是人類最早的文明所在,但在伊斯蘭文化入侵後的絕對獨斷下,這些之前的古文明都成為不存在。伊斯蘭這種獨斷排他的作風其實也是大漢沙文主義的中國文化對不同民族與不同文化的所作所為。

但就另一方面而言,那一群號稱要「繼承北大精神」的人,在一個程度上也反應了那時的時空背景。原本就雷厲進行的「中國化」於那時遇到了1970年的保釣運動,1971年的被踢出聯合國,也因而激盪了力推「中國化」的統派份子的危機意識。而在那戒嚴的年代,1970年發生的代表本土精神的424剌蔣事件,引起國民黨既要圍剿又不敢大聲聲討的媒體處置方式。

這種「中國化」的邁進是全面的。在台灣的各個社會層面都遭受到「中國化」的全面推動轉型。即使在台灣已經經歷過兩次政黨輪替的今天,本土政權也二次掌政,甚至是這次的府會掌政後,但本土化與現代化並沒延及藝文、媒體、學術界、及人人詬病的司法界。這是每個台灣人,尤其是學術界人士,都更應積極向前推進的。

由過去的接收,轉型,到未來的轉型

回顧戰後初期,五十年代那段時日的台大,許多教授的資格很有問題。這當然牽涉到原來的日本教授大都被遣送回國,而台灣教授還來不及提升上來。中國則因長年動亂,教育體制難免破敗。雖然有不少學者跟隨國民黨撤退到台灣,但也不乏濫竽充數,甚至是冒牌的(如王秋森所指出的)。但其實到筆者的那個年代,還是有不少教師及教授真令人不知他們是如何取得資格的。

另一方面,那時的外省學生的比例也偏高。一個原因可能是流亡學生的偏高。另一個原因也可以解釋說是初到異鄉外地的台灣,重視教育是成功的第一步。有如到美國的新移民都相當重視教育。但以楊蘭芬的經驗來看,許多人如何進來也都是曖昧不明的。但可能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國民黨的民族壓迫手法。

以聯考或大學入學考試的科目來看,北京話講的不很輪轉而家裡也不講北京話的台灣人在「國文」一科上自然會吃虧,也別提與「國文」相關的科目了。尤有甚者,早期的「國文」考試是以120分為滿分的。這樣一來,「國文」的比重便超過其他重要科目的比重。以考試成績來決定固然可以說是公平競爭,但其不公平處在於遊戲規則的設定。

最後我們得談校友的角色與功能。

大學存在的目的主要在教育高等學科人才及做學術研究,為的是改善整個社會與國家的各個需求。而一個大學的教育產品—校友,便顯得格外重要。校友在社會上的成就也是大學良莠評鑒的標準之一。而校友對母校的貢獻(學術,公關與金錢)也都會促進一個大學的提升,也會對在校學生有所幫助。美國對校友會與「校友聯結」(Alumni Network)也都有不少調查與評等。一些調查都顯示,校友聯結、互助、互相提攜的相當成功的都是一些名校的校友。這到底是互為因果的。校友在社會上有所成就了也常回饋母校,設置奬學金及提供贊助研究經費等等。但在一個程度上他們也都在社會上形成了一個相當程度的壟斷—如日本所稱的學閥。撇開負面的因素不談,校友對母校的資助是很有益於學術的提升與學校的升級的。是應該鼓勵的。如果一間大學是一間現代經營良善而有績效的大公司,則校友就像股東一樣,而校長與教職員是董事長與理監事。股東是應該監督並敦促大學經營與管理上的改善。校友應該盡力建議改善一個大學的體制與管理。敦促該大學走向現代化經營,走向世界級大學的方向。對台灣的大學而言,這個尤其重要。因為在過去的「中國化」過程中,現代化被犧牲掉了。我們看到的常不是現代的策劃與經營,而是中國權謀詐術的運作。

台大雖然是台灣的最高學府,但在國際大學的評比中卻不是那麼一回事。這對任何一個校友來說應該都不是一個滋味。台大尚有許多需要改善的地方。戰後的台灣是一個「中國化」的過程,台大當然不是一個例外。「中國化」最為人詬病之所在是一個封建的體系與權謀術的運作。權謀運作是一個相當耗時耗力的文化機制,它扼殺了整個社會的生機,而使創新與公平正義難以進行。台大人需要的是「去中國化」,了解自己的歷史。但這當然不是一個走回頭路的「日本化」的帝國大學的道路。不但沒有那個必要,現實也不容許。日本戰後已沒有帝國大學,日本雖然比台灣較有制度,也較有創新,日本雖有可學習之處,但不應當看為榜樣。2014年諾貝爾奬得主,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UCSB)的電機教授中村修二,他對日本社會與教育體制的看法與批評便會讓我們了解一二。1999年到加州大學任教的中村修二強力批評日本社會及教育體制的扼殺創新與成長的生機。總而言之,我們要去中國化,也不是走回頭路的日本化,我們要的是現代化,走一個具有現代觀念與現代經營管理體制的大學,但也要有歷史感。再過10年,台大將會進入百年,(醫學院則將為121年),而這也應該是台大人未來的方向與方針。

後記:所有接受訪問的都不曾經參加過台大的校友會。

李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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