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民主與民族獨立 —-鄭南榕紀念館參觀後記

2016年1月21日,藉著回台投票之便,順道到台北市民權東路的自由巷造訪憑弔鄭南榕紀念館。今年的選舉勝負可說於選前大致底定,所以沒有往年來得那麼熱絡。在1月21日那個寒冷而潮濕的冬天早上,鄭南榕紀念館也顯得平靜。除了辦公人員外,只有一個年輕人坐在電視機前觀看有關鄭南榕事件的紀錄片。對於當時尚未誕生或年幼的年輕世代而言,可能很難想像昨日那個世代的努力與犧牲。昨日世代的努力,同當今年輕世代的努力一樣,都是為了有一個美好的明天。而今天努力的基礎是建立在昨日世代的努力之上的。

那一個動盪的年代

1979年 12月10日的高雄人權日事件,是國民黨要重新建立極權統治所起動的一系列鎮壓事件的開始,但也引起人民不斷的抗爭。高雄事件的審判引起國際媒體的關注,而許多辯護律師如陳水扁,呂傳勝,蘇貞昌,謝長廷,及江鵬堅等也都走上政治的道路。接著國民黨主導下發生的林義雄家滅門慘案,陳文成事件,江南案,及另一邊民間反抗運動所推動的二二八事件平反運動,組黨與解嚴等事件,及鄭南榕自焚事件,也都將雙方對抗的層次一再的提高。在這些事件中,林義雄家的滅門血案固然令人看清國民黨的邪惡本質, 但鄭南榕自焚事件可說是重要的分水嶺。鄭南榕的自焚不是因為悲觀與絕望的自殺行為,而是信心與堅持原則及信念的結局。那是一個抗爭層次提升的結晶,及對反對運動方向的掌握。鄭南榕固然主張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但自由也不是鄭南榕唯一爭取而為之犧牲的信念。整個事件有其更深一層的意義。

1989年4月7日

鄭南榕讀過成功大學、輔仁大學、台灣大學,主修哲學。高雄事件及林宅血案發生後,他也為當時的一些黨外雜誌撰稿。在當時黨外雜誌一再遭受國民黨勒令停刊的時期,鄭南榕立誓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而以辦雜誌的方式挑戰當時的政治禁忌。為了應付雜誌的可能一再遭受停刊的處分,他在辦雜誌之前就申請了十八張雜誌執照。1984年3月12日,鄭南榕開始推出《自由時代周刊》系列雜誌,一再向當權者及一些政治禁忌提出挑戰。鄭南榕是個行動哲學家,除了辦雜誌外,他也參與主張解除戒嚴的抗議活動,發起二二八真相平反運動,公開主張台灣獨立,並因於1987年11月9日的第二屆民進黨全國大會上,發送陳隆志的《台灣獨立的展望》一書遭朱高正制止後,向朱高正說「我要為台灣人摑你一耳光」而摑朱高正的耳光。

1988年 12月10日的國際人權日當天,鄭南榕在第254期的《自由時代周刊》上刊登許世楷的《台灣新憲法草案》而被控犯內亂罪。1989年1月21日收到高檢署「鄭南榕涉嫌叛亂」法院傳票的鄭南榕表示,將會行使抵抗權,不會出庭應訊。1989年1月27日出庭日,沒有出庭的鄭南榕公開表示:「國民黨不能逮捕到我,只能夠抓到我的屍體」。也從那一天開始,鄭南榕自囚於雜誌社的總編輯室,而計劃在警方強制攻堅後採取自焚。儘管國民黨官方已知鄭南榕可能採取激烈的抗爭手段,首席檢察官陳涵仍決議強制拘提,而由負責檢察官陳耀能於4月4日簽發拘補票。4月7日早上,台北市中山分局局長王郡及刑事組組長侯友宜領軍兩百人參與強制拘提。在遣開家人及雜誌社工作人員的混亂中,鄭南榕反鎖於編輯室內引火自焚。

1989年5月19日,在鄭南榕的入殮和告別式中,當出殯隊伍行進到凱達格蘭大道時,身上披著「身為台灣人,死為台灣魂」的詹益樺於總統府前引火自焚。

不自由,毋寧死

鄭南榕辦的是《自由時代周刊》系列雜誌,要爭取的是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這難免令人認為他是為爭取言論自由而死。但自由有那麼重要嗎?自由與人類社會演變的關係如何呢?

寫《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一書的弗洛姆 (Erich Fromm, 3/23/1902-3/18/1980) 認為,人類社會到二十世紀後才將自由視為重要的議題。弗洛姆所著重的是人類心理的分析與社會演化及宗教改革的關係。而在探討納粹的崛起時,弗洛姆多少將其歸咎於逃避自由的權威性格使然。自由也許重要,但在一個威權體制下,許多人是反對自由,逃避自由,而支持威權體制的。

以《群眾運動》(The True Believer)一書聞名的賀佛爾(Eric Hoffer, 7/25/1902-5/21/1983)對社會有許多敏銳的觀察。對於自由,他說:「當社會有真正自由時,爭取平等是大部分人的意願。當社會有真正平等時,爭取自由是少數人的意願」(Where freedom is real, equality is the passion of the masses. Where equality is real, freedom is the passion of a small minority)。他也說「除非一個人有自創的才能,自由只是個腦人的負擔」(Unless a man has talents to make something of himself, freedom is an irksome burden)。

對於強調自由,爭取自由的人來說,曾兩任維吉尼亞州州長的巴特里克‧亨利(Patrick Henry, 5/29/1736-6/6/1799)在1775年的一場激情演說最令人振奮。在那場演說中,亨利說「不自由,毋寜死」(give me liberty or give me death)。亨利並沒有因為捍衛自由而死,但鄭南榕做到了。但爭取自由真的是鄭南榕自焚的動力嗎?

動力是民族主義

在巴特里克‧亨利的年代,英國不是沒有自由的。被剝削的美國十三州殖民地則沒享有與英國同樣的自由。爭取獨立建國的美國人所要爭取的不只是一個自由的社會而已,更要一個獨立的國家。這是一個民族國家建國的動力。當時亨利領導美國人對英國的抗稅運動,主張獨立,要建立共和。在1775年3月20日的第二次維吉尼亞州大會 (Virginia Convention) 上,為了建立民兵以防衛英軍攻擊維吉尼亞州,亨利發表了一篇動人的演說而提出「不自由,毋寧死」的名言。亨利要的是爭取美國人被剝奪的自由,要組織民兵以抵抗英軍,要建立獨立的美國。那是美國獨立戰爭前夕的一場重要演說。追根究底,那是一場為爭取美國獨立所發表的演說,自由只是一個面相而已。

鄭南榕固然要爭取百分之百的言論自由,他也發起228真相平反運動,突顯二二八之為戰後台灣獨立運動的起點。在那台獨還是個禁忌的年代, 1987年4月16日在台北金華國中的演講中,鄭南榕除了要求解除戒嚴外,還公開提到:「我叫做鄭南榕,我主張台灣獨立」。而最後促使國民黨對他要採取強制拘提的是《台灣新憲法草案》的公布。鄭南榕固然被人尊稱為「言論自由殉道者」,更多人尊稱他為「台灣建國烈士」,「台灣獨立建國之父」。「台灣建國烈士」之名深為得體。因為追根究底,台灣民族主義是鄭南榕自焚的動力。

一個魔咒的解除

鄭南榕自焚後,台灣的改革腳步加速了。台灣固然於1987年7月15日宣布解嚴,但許多行事作風卻仍如同戒嚴時期一般。雖然已解嚴,但鄭南榕自焚之發生於解嚴後的1989年4月7日即為一例。1989年年底,開辦了五年八個月,共出版302期的《自由時代周刊》停刊了。《自由時代周刊》的停刊代表了鄭南榕原先開辦雜誌的目標已達成了。台灣已走向全面的言論自由時期。

再下來的「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的廢除,國會的全面改選,刑法一百條的廢除,及全面開放廣播頻率與有線電視也都一再見證了這自焚事件後的骨牌效應。

而更重要或具象徵意義的是,後藤新平魔咒的解除。當後藤新平發現台灣人有三項弱點可以好好利用以利統治後,後藤訂立了他的治台三策:一,台灣人怕死,可以用高壓統治;二,台灣人愛錢,可以用小利誘惑;三,台灣人重面子,可以用虛名籠絡。鄭南榕的自焚可說將後藤新平的魔咒也予以燒毀掉了。

言論自由日,自由巷

鄭南榕自焚後十八年的2007年,民進黨內開始有人提議將4月7日訂為「言論自由日」。 2012年台南市市長賴清德首先宣布,4月7日為台南市的言論自由日。隔年的2013年,高雄市,宜蘭縣,雲林縣,嘉義縣及屏東縣也跟進,而訂4月7日為言論自由日。2014年1月17日,有意角逐台北市長的柯文哲在參觀鄭南榕基金會後,有感而提出他的競選口號:「改變台灣,從首都開始;改變文化,從台北開始」。2015年12月10日,已任台北市長的柯文哲宣布每年的4月7日為言論自由日。

鄭南榕基金會於2012年推動將鄭南榕自焚處的巷弄定為自由巷。台北市議會經由跨黨派連署提案後通過。2012年8月21日,鄭南榕遺孀葉菊蘭與當時的台北市長郝龍斌共同主持自由巷的揭幕儀式。

但自由民主的改革從來就不是一條平順的道路。鄭南榕自焚後當時,國民黨的媒體及趙少康之流就都已開始提出譴責。當2013年11月,成大學生通過「南榕廣場」的命名後。這個透過學生民主的決議竟然遭到校方的否決。更有成大歷史系教授王文霞將鄭南榕的自焚比為「伊斯蘭自殺炸彈客」。所幸民主的腳步是只有繼續往前走的。本來一直拒絕陳文成廣場命名的台大,於2015年3月21日經由台大校務會議,通過了2014年6月台大研究生協會的提案,將陳文成的陳屍地點命名為「陳文成事件紀念廣場」。

死後才誕生

許多思想前進的人是於死後才被人發現的,或是說他們作品的重要性才慢慢地被發現。梵谷於生前才賣出一張畫,而且是經由他藝術經紀商的弟弟賣出的。尼釆的一些作品及馬基維利的《君王論》也都是在死後才出版的。我們相信鄭南榕自焚的意義及其影響也會慢慢地被討論及釐清。

走過80年代前那一段歲月的人會體會到,國民黨當年是顯得穩如泰山,堅不可攻。當年的許多反對人士顯得悲觀無奈,看不到台灣有自由民主的一天。在反對運動一再前撲後繼下,鄭南榕的攻堅及誓死抵抗扭轉了整個反對運動的前景。可能也因為是這種堅決反抗的意志及台灣反對運動的成功,有不少中國及港澳來的觀光客會到鄭南榕記念館憑弔參觀。對走過那一段時日的人而言,國民黨如今的垮台讓我們體會到人民的意願及意志是無法要阻擋的。國民黨會倒,共產黨也會倒!

李堅

鄭芝龍的傳人之四 鄭芝龍與施琅的不同下場 —-當主權意識高漲下會有不同結局嗎?

鄭芝龍率眾降清但最後卻遭到全家被株的厄運。鄭芝龍是個投機性格很強而也不惜犧牲同志的人。投機的人都是會算計的,亦商亦盜的鄭芝龍當然有他的盤算。但看來他是算錯了計。

要說算計,我們來看一丘之貉而比鄭芝龍更沒有格調的施琅。世琅本也跟隨鄭芝龍降清,但後來又改變了主意而去依附鄭成功。有軍事才華的他成為鄭成功的主要助手。期間鄭成功的手下曾德一度得罪了施琅而遭施琅逮捕。在鄭成功說不能殺之下,施琅還是將曾德處死。嚴厲又暴戾的鄭成功因此要將施琅的全家處死。施琅得以逃脫,但他的父親與兄弟皆遭處死。施琅因此再度降清而成為後來攻台的主要人物。攻下台灣後的施琅也奪占了南台灣已開墾田園的一半,稱之為「施侯租田園」。「施侯大租」也是台灣大租戶的源頭,直至日本治台後才廢止。

一些歷史紀錄顯示,施琅是個喜歡公報私仇的人。而看他本來是鄭芝龍的人馬,隨鄭芝龍降清,旋而又轉附鄭成功,與鄭成功有衝突後再去降清。鄭成功死後施琅說服清廷攻台,62歲的他領兵攻台。由這些轉換過程來看,施琅不但是個投機份子,也是個不知忠誠為何物的人。但投機份子本來就是不知忠誠為何物的人。鄭芝龍身為唐王的南安侯,負責南明的所有軍事事務,但卻降清。可以說他看衰南明而去依附一個中原的新主子。鄭芝籠之所以與施琅有不同的結局在於施琅與鄭成功的恩怨及時勢所造成的因緣際會。

除了算錯了計外,我們也可以說鄭芝龍不了解滿人的清朝。這種說法只能說是一種臆測。鄭芝龍有多了解清朝,我們不得而知。他也許看到大勢已去而「西瓜偎大邊」起來。說到不了解清朝及「西瓜偎大邊」,就不能不讓人想起絡繹於中國及中南海道路上的台灣政商人士,他們有多了解中國?三十多年前當中國剛開放時,你可說那時在戒嚴下受「炎黃子孫」教育長大的台灣人,以為與中國人同文同種而不知兩邊的差別。但三十多年後的今天呢?

先說到底有多少台商在中國吧。或說有多少台灣人長住中國。這個數目說法不一,而且相差極大。若以2011年中國的普查數字來看,長住中國的台灣人總數為十七萬兩百八十三人。但據當年的北京台商協會指出,人數絕對超過一百五十萬人。台商最多是在長江三角洲和珠江三角洲。長江三角長住台商就超過八十萬人。珠三角長住台商也有近六十萬人 (當年廣東省台辦的統計)。也有人估計在中國的長住台灣人有兩百萬人。這個數目可說不小。台商在中國固然人數多,但在黑牢中的也不少。到底有多少,確切數目也不得而知。以「台灣投資中國受害者協會」的理事長高為邦於2008年依據被關押後獲釋的台商提供的資料得知,東莞監獄至少關押178名台商,福建有兩個監獄關押了400名台商,福建莆田監獄關了五百名台商。估計2007年全中國就有兩千名台商在黑牢裏。以 2007年台灣監獄總人數共五萬三千三百人來看,在中國因案入獄的台灣人在比率上顯然過高。入獄的當然不乏一般的罪犯,但許多是與地方政府的商務糾紛所導致的冤獄。

談到商務糾紛。以2005年的資料顯示,向台灣的海基會投訴的台商受害案件就已超過一千多件。當年阿扁執政時期,海基會出版的雜誌《兩岸經貿》,每個月都會登一篇有關台商受害的故事。但在馬英九上台後,這種故事就不再登了。高為邦指出,掠奪台商就是中國的國家政策。理由是,以非法手段對台商下手的中方人士及官員,中國從來沒有處罰過。謊言與暴力是中共政權的兩大支柱,對台商當然沒有例外。

既然有這麼多人下獄,而也有這麼多不合理的商務糾紛,但還是有許多台商前撲後繼的大膽西進。理由之一不外是那是投資的風險之一。理由之二是,還是有不少人賺到了錢,何防賭一下。 算是賭徒心理。就像到賭城賭博的人一樣,只會談他贏的那遭,但不會提及共輸了多少錢。理由之三是無知。台商也好,台灣人也好,對中共政權的本質都欠缺了解。

2010年台灣的馬政權與中國簽了ECFA協定。英國的頂尖智庫「王家國際事務研究所」 (Chatham House) 就於2010年11月發表一篇名為 「跨過台灣海峽的投資」(Investment Across the Taiwan Strait) 的論述,針對ECFA提出政策上的建議與警告。王家國際事務研究所是於過去七年來都於全球6618個智庫中排名第二,僅次於美國布魯金斯研究院 (Brookings Institution) 的智庫。在王家國際事務研究所的報告中,建議台灣必須要投資多元,不要太依賴中國,不能忽略中國的威脅及中國內部的不穩定性,也應於來往中對中國的改革作出貢獻。無獨有偶, 2008年諾貝爾經濟學奬得主克魯曼 (Paul Krugman), 也於1990年代在與日本的經濟學家藤田昌久共同發表的「新經濟地理理論」 (New Economic Geography) 中,強調國家主權在國際經濟中的重要性。克魯曼強調在國際貿易中,我們必須以主權來保護自己的人民。

追根究底問題還是在於主權。也許我們不能太苛責鄭芝龍,他說來只是一個十七世紀封建時代,只知皇恩天命而不知主權為何物的奸商海賊。但在21世紀的今天,鄭芝龍的徒子徒孫們卻大量的如飛蛾撲火般地飛向北京,不知死之將至。其中當然也有不少人企盼成為施琅第二。但當台灣的主權意識高漲時,施琅們也將都會成為鄭芝龍們。 (系列完)

李堅